第一章
初春三月,江南草长。
岸边处处垂柳,柳絮随风翻飞。
妇女们边梼衣边说笑,聊的不外乎是谁家女儿俏、哪家公子俊,说到兴处,
笑声漫天,觅食水鸟惊慌四起,振翅而去。
「话说比娇比美,依我瞧,沈秀才的闺女沉灵堪称咱们江南第一美人,比起
官家小姐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的胡大娘个儿大、嗓门大,倒是一颗心
思细如发,其独门腌渍的辣椒酱堪称一绝,故乡里间特为她封了个「小辣椒」的
别号。
「这话倒是不假,不过沉闺女美则美矣,命可差了。」面色稍白的妇人拿起
梼衣棒,哒哒哒地往脏衣物上敲了敲,摇头叹道:「唉,那幺娇滴滴、水灵灵的
一个人儿,合该生在富贵人家……可造化弄人,偏要让她降生在穷秀才家里,想
来就怪可怜的。」
听得胡大娘这样一问,岸边的几个妇女纷纷歇住了手,一一竖起耳朵。
话说沈秀才讨了两房老婆,大老婆鲁翠莲凶悍泼辣,掌控家计,可说是远近
皆知的悍妇一名,可她悍则悍矣,肚皮却不争气,拖了三、五年,眼见无望,只
得同意沈秀才纳了一名叫柳春梅的小妾。柳春梅过门一年,便产下一子,取名沉
少进,再一年,又生下一名女娃,便是白嫩可爱的沉灵。
鲁翠莲重男轻女,对沉少进宠溺有加,视若己出,对柳春梅与沉灵则是动辄
打骂,陷母女俩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懦弱的沈秀才则是敢怒不敢言,完全听凭鲁
翠莲在家里作威作福。
「唉,真是难为那幺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早就得起床挑水捆柴,外加洗一屋
子人的衣服,干的活儿简直比我家宝庆还要重……我这个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心
酸。」崔大娘抬起手臂擦擦额边淌下的汗水,仰天长叹。
一群淳朴的妇道人家听到这里,都是不胜欷吁。
「说到洗衣服,都这幺晚了,怎幺还不见沈姑娘来呢?」有人问道。
「是啊……都已经这幺晚了……」崔大娘一脸狐疑。
该不会出事了吧?
刚把衣篓子扛回家,崔大娘便往沈秀才家里兜去。
「崔大娘……我没事,倒是我娘她病了。」面对崔大娘的关心,沉灵感动得
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生病了,请大夫了吗?」崔大娘握住沈灵的手,这幺个水样儿的女孩儿,
让人不心疼都难。
沉灵摇摇头,泪水儿像断线的珍珠似地往下滚落。
「傻孩子,怎幺哭了呢?」崔大娘打小看着沉灵长大,知道这个小女孩不管
大娘怎幺打骂始终不曾吭一声,问起身上又青又紫的伤痕,也总推是自个儿不小
心撞上的,不管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也没见她掉过一滴泪。
「崔大娘,我娘她……快没气了。」沉灵抹了抹眼泪,泪水却怎幺也抹不尽。
娘身子一向单薄,又欠调养,羸弱的身子稍沾风寒之症,便一病难起。
崔大娘一惊,掀起帘子,往沉二房屋内走去,见柳春梅斜躺在床上,曾……
但是娘前几回看病的银两拖欠太久,如今没一个大夫肯来。「
听到这里,崔大娘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沈家的钱财一向被大老婆抓得死
紧,与其给柳春梅请大夫抓药,还不如让沉少进拿到赌场或是窑子败个精光。
「你在这里照顾你娘,我给你找大夫去。」崔大娘拍拍沈灵的肩头。
「崔大娘,谢谢您……您是活菩萨,灵儿给您磕头……」沉灵「咚」地一声
双膝着地,跪在地上猛磕响头。
「傻孩子,再说这种见外话,崔大娘要生气了……」崔大娘忙把沈灵拉起,
揉揉她红肿的额头,「你瞧,好好一个小姑娘,弄得伤痕累累的话,崔大娘可是
会心疼的……」
「回头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沉灵抹干眼泪,坚定的说。
崔大娘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她为沈家做牛做马已经够辛苦了,怎还忍心让这
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再为崔家做牛做马呢。
「报答的法子多得很……就不知道我们家宝庆有没有这个福气了。」做牛做
马不如做崔家的儿媳妇儿。崔大娘拍拍沈灵的手,便掀帘请大夫去了。
过了数日,回娘家小住几日的鲁翠莲偕同沈秀才回到家,见到柳春梅坐在屋
里做针黹活儿,当下吓得魂飞魄散,口里直嚷着见鬼了。
待得柳春梅奉上熟茶一盅,鲁翠莲才惊魂甫定。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鲁翠莲接过熟茶,冷哼一声。
原来鲁翠莲眼见柳春梅染了风寒,病况一日重过一日,非但不给请大夫,还
故意借故拉着沈秀才回娘家小住,心里却盘算给柳春梅收尸的日子,没想到千算
万算,这厢柳春梅不仅人活得好端端的,且愈发显得神清气爽,粉颊红唇,风韵
仍在。
鲁翠莲奸计未逞,胸口已是一把闷气,觑眼又见沈秀才直着一双眼净往柳春
梅的脸上瞧,这下子闷气骤转为怒气,手中茶杯一摔,指着沈秀才便骂道:「没
良心的直贼秃,要看要搂要抱要摸,也得等进了房再说,这样眼巴巴的要脸不要?」
沈秀才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摸摸鼻子,没趣的转进书房里去了。
「少进呢?」鲁翠莲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好多天没见着了。」柳春梅轻声答道。
沉少进打从脱离娘胎以来,便不曾同柳春梅好好说句话。在鲁翠莲的溺爱下,
沉少进可说是要什幺有什幺,久而久之,自然不把柳春梅这个弱势的亲娘放在眼
里。
这回柳春梅病得只剩下一口气,沉少进还在外头胡混瞎混,几天不见人影,
家里一切的活儿全凭沈灵一个弱女子担着。
想起可怜的女儿,柳春梅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幺意思?提起少进就哀声叹气,你是想咒他还是触他楣头啊?」
鲁翠莲尖着嗓子骂,用力拧了拧柳春梅的手臂。
「姊姊,我没有这个意思……」柳春梅咬着牙,忍着疼说道:「少进他好歹
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怎幺会诅咒自己的孩子呢?」
「好啊,你这是拐着弯说我生不出孩子是不是?」鲁翠莲巴掌子一挥,三两
下便让柳春梅粉颊红肿、眼冒金星。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姊姊……你误会了……」柳春梅往后退了两步,细
瘦的身形晃了晃,宛如要倒地似的。
突然,一个小小身子窜进屋内,挡住了持续落在柳春梅身上的肉掌子。
「别打娘;她病才刚好,禁不得打的……」沈灵张开纤弱的双臂,全力护住
自己的亲娘。
鲁翠莲楞了一楞,停在半空中的掌子突地猛力落下,狠狠地掴在沉灵细致的
鹅蛋脸上。
「不打她,打你总成了吧!我打死你这个赔钱货!」鲁翠莲一掌接着一掌,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打得沉灵七荤八素,险些摔倒在地。
「不,姊姊……我求求你别再打了……」柳春梅双腿一弯,跪在鲁翠莲面前,
拉着她的手,哭喊着道:「灵儿不懂事……求姊姊饶了她吧……」
「什幺不懂事!」鲁翠莲一把推开柳春梅,两只眼珠子像着了火似地瞪着沉
灵,凶恶的说:「要求饶也得自己开口才行!」
这可恶的沉灵,不管她怎幺打、怎幺骂,就是不吭一声,反而睁着两只黑白
分明的水汪汪大眼睛,无所畏惧似地盯着她瞧,就是这种眼光,每每瞧得她寒毛
直竖,好象她做了什幺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你瞪什幺瞪……」鲁翠莲强压下心头一闪而逝的心虚,泼辣地说道:「瞧
你那双眼,活脱脱就是你娘的翻版,有朝一日想必也是个狐媚男人的闷骚货!」
「娘才不是您说得那样……」在沉灵的心中,温柔婉约的母亲是最美最好的,
她不能容忍鲁翠莲用那样的字眼来形容母亲。
不等沉灵把话说完,鲁翠莲又在她娇俏的小脸上掴了几下,怒道:「这里没
你说话的份儿!」接着她扭着身子准备进房,未了又回过头来,对柳春梅喝道:
「少进是我的儿子,你要再说什幺怀胎十月的话,我就撕了你的嘴。」语毕,她
扭腰摆臀的往屋内去了。
「娘,您没事吧?」沈灵扑向被推倒在地的柳春梅,细心的检查着母亲脸上
与身上的伤痕。
「傻孩子……娘没事……」柳春梅将沉灵揽进怀里,无声涕泣。
「娘别伤心……少进哥哥和灵儿一样,永远都是娘的孩子。」娘亲这几日在
病榻中,问了少进哥好几回了,她知道娘亲心上始终记挂着少进哥。
「只怕他心里……早没我这个亲娘了。」
「不,娘,您别这幺说,少进哥性子不坏,只是贪玩了些,过几日他回得家
来,我便请他来瞧您。」这几日外头都在传,说少进哥为了醉月楼的姑娘和人争
风吃醋,可这些是是非非,她回家来半句也不敢说给娘听。
「只要他肯上进,就算眼里没我这个娘,我也认了,怕只怕这个孩子不肯学
好……」少进早被姊姊宠得无法无天,要风便是雨,半点说不得,就连姊姊偶尔
说上两句,少进便暴跳如雷,凶得脸红脖子粗,再这幺下去,只怕唯一的儿子旦
晚走上歪路,回不了头了。
「娘,灵儿一定盯着哥哥,拚了命也要他学好。」沉灵抚着母亲紧皱的眉心。
「傻孩子……」柳春梅揉揉女儿黑亮的乌丝,心疼的说:「有些事情不是你
能管得住的……瞧你,给打成这副样子……一定很疼吧?」
鲁翠莲宠沉少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其余的人哪有置喙的余地,沉灵要
真干涉起来,只怕小命难保。
「娘,我不疼,不疼的,要是大娘再乱说话,我便同她拚命。」沉灵拥住母
亲的肩背。母亲好瘦好小,她一定要倾全力保护她。
柳春梅捧起沉灵的小脸。看见女儿原本娇俏的红颜被打得青肿可怖,面目全
非,她忍不住低声痛哭,逞在女儿伤口上吹着气。「灵儿,乖,听娘说,你年纪
尚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所以,别跟你大娘争……否则,吃亏的是自己啊。」都
怪她这个做娘的没用,三番两次教小灵儿给自己挡拳头。
「娘,我不怕。」母亲温柔的呵气,像一阵阵温煦的微风,吹干了所有的辛
酸与痛苦。
更何况,大娘的打与骂,早已是家常便饭,她已经麻木了。
就算拚了命,她也要保护娘。娘温婉可人,会教她诗词,会教她唱曲儿,还
会教她画画儿,娘才不像大娘说得那样,是什幺狐媚男人的闷骚货。
那种难听的话儿,是左右邻坊用来骂那种不正经的女人用的,她在河边闷头
洗衣服的时候听见过的。
娘才不是那种人……
夜里,沈秀才趁着鲁翠莲睡熟了之后,悄悄摸到柳春梅的房里。
「相公……别这样……姊姊知道您上我这儿来会不高兴的。」柳春梅推拒着
沈秀才。
「管她高兴不高兴!哪个男人受得了她那种泼辣劲儿,抱只刺猬都要比抱着
她强得多。」沈秀才摸上床,搂抱住怀中的软玉温香。
柳春梅温驯的依偎在丈夫的怀中。想当初,她也是被他的才情与温柔所吸引,
才会不顾爹娘的反对,心甘情愿嫁为小妾,不想成亲之后,他的温柔却变成了懦
弱。
男人懦弱如斯,非但驯不了正室,就连她娘儿俩挨打受骂也不敢闻问,这样
的日子过下去,还有多大指望?柳春梅是连半分也不敢想。
「春梅,你真美。」沈秀才捧着柳春梅的脸,「真真是想煞我了,要不是翠
莲非逼得我同她回娘家去,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离不得吗?要不是灵儿和崔大娘,她恐怕老早一命呜呼,等到他回来,只怕
已是天人永隔。
这就是她选择的良人,这样的良人如何让人安心仰望终生?
倒不如……一死求解脱,把烦恼苦痛都抛到脑后。
抛不掉的,唯有一个灵儿……
「您要是真有一分疼惜我的话……妾身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感觉到沈
秀才已经是「剑在弦上」,急得不得了,柳春梅心知这是唯一索取他承诺的机会。
「你要什幺我都依你,都依你好不好?」
「我要你好好照顾灵儿,这个孩子外表柔弱,性子却是又直又烈……」一旦
自己绝然撒手……
「别担心,灵儿很聪明的。」语毕,沈秀才急切的占有了柳春梅。
男性的欲望宛如一只噬人的兽,将袅娜的柳春梅吞得一口都不剩。
房内云雨正烈,床上交迭在一起的人儿浑然不觉房门轻轻被推了开来。
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烁着妒火冲天的光芒。
「灵儿,你自己瞧瞧,瞧瞧你心爱的娘背地里干的是什幺勾当!」鲁翠莲弯
下腰,在沈灵耳边忿忿然咬牙切齿。
睡到大半夜,不知怎地突然被鲁翠莲挖起来,沉灵绷紧身上的肌肤,等着她
落下莫名其妙的毒打,不想她竟为她穿上衣裳,然后推着睡眼惺忪的她往娘亲的
房间走去。
怎幺?是娘又病了吗?沉灵心里一惊,连忙定睛往门缝里望去,正想出声喊
声娘,不想舌头却突地打结。
耳边响起了大娘的声音,不是大吼大叫、漫天叫骂,而是难得的轻声细语。
沉灵迷惑的仰起头,一时之间似乎听不懂鲁翠莲的意思。
「怎幺,现下你还不相信你娘是个狐媚男人的闷骚货?」鲁翠莲不怀好意的
轻声细语再度响起。
迷惑的眼神再次投向床上,沉灵一动也不动的注视着床上奋力交缠着的男与
女。月光洒在两具洁白的肉身上,她看见娘把细白的大腿缠在爹的腰上,纠缠出
一种嗳昧的肉欲气味。
「小小的灵儿,你总算认清什幺叫做狐媚男人的手段了吧?」鲁翠莲眼里跳
动着邪恶的火光。「仔细听,你娘在叫呢。」
叫?宛如被催眠似的,沉灵侧耳倾听,暗夜里传来一声声如泣如诉、含喜带
愁的声音,像一根又长又细的针,扎进她幼小纯真的心灵里。
「像你娘这种骚浪蹄子,除了青楼,大概也找不出几个了。」鲁翠莲眼中的
邪火烧得更形旺盛,配上阴暗狰狞的表情,宛如自地狱爬出来的妖魔。
青楼?她在河边听大婶们提起过,青楼里面待的都是妓女,大娘说这话的意
思是指娘和青楼妓女没两样?
才不是!那样好的娘啊,会抚琴唱歌、会吟诗作对的娘啊,和那些青楼里的
女人才不一样,不一样的!沈灵张大了嘴,努力想要出言驳斥鲁翠莲的指控,但
是仍然找不回失落已久的声音。
沈灵望望房内缠得难分难解的人影,再瞧瞧大娘脸上的狰狞。她要逃,这一
定是场恶梦,她不要看,她不要听。
推开大娘,她踉跆的奔到前厅,抢出门去,宛如一只翩然彩蝶,消失在无边
无际的黑暗里。
※※※※
长夜将尽,东方翻出鱼肚白。恶梦,方才开始。
在树林子里游荡了一整夜,沉灵拖着疲累的身心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瞧得
沈秀才一脸失魂落魄的坐在前厅。
她张了好半天的嘴,总算喊出一声「爹」,声音显得异常沙哑。
「灵儿……」沈秀才回过神来,凝望着沉灵,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到屋后取担儿挑水去……」沉灵低下头,避开父亲的注视。昨夜的冲击
还停留在她小小的脑袋瓜子里,任她逃至天涯海角都甩不掉。
「等等……灵儿……以后你别去挑水了。」沈秀才哑着嗓子说道。
别挑水?家里要做饭、喝水,大娘天天要洗澡,这些都要用水,没人去挑水,
那怎幺成?沉灵不解的抬起头。
真怪,只不过遇了一夜,怎幺爹头顶上的乌丝竟白了一半?
「我是说……你以后别去挑水……也不用捆柴了,衣服我会让你大娘洗去,
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不只青丝染了霜雪,沈秀才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沧桑。
「为什幺?」疑问如滚雪球般,在沉灵心中愈滚愈大。
「因为……爹答应过你娘,今后会好好照顾你。」沈秀才以袖掩面,悲悲切
切地低泣起来。
爹为什幺要哭?娘又为什幺要爹照顾她?沉灵心中的疑云倏然被不安所取代。
「娘呢?」她歪着头问道。
「灵儿……爹会好好照顾你。」沈秀才放下衣袖,哑声承诺。
「娘呢?」沈灵的神智恍惚起来,却仍固执的重复刚刚问过的问题。
「灵儿……听爹说……」沈秀才起身走向她。
「娘呢?」向右大踏一步,沉灵闪过了沈秀才的拥抱。
不等沈秀才支吾其词,一个反身,沉灵迅捷的往柳春梅房内冲去。
还好,娘还在,娘没有丢下她。
她轻轻巧巧地踱到床边,见到娘安睡的容颜。
「娘。」她低俯下身,张开小小的双臂,将娘瘦削的双肩抱个满怀。
昨夜可怖的记忆已经褪去,无论如何,娘仍是娘,仍是爱她亦为她所爱的娘。
但是娘的身体怎幺这幺冷?沉灵浑身一颤。
「娘,你怎幺不理灵儿呢?」她拍拍娘亲白净净的雪颜。
娘的脸……真白,如冰似雪的纯白;娘的唇……也白,不见血色的惨白。
「娘,你冷吗?」沉灵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娘亲的脸上,好一会儿才道:「您
等等,灵儿再为你取一床被褥来。」
缓缓松开柳春梅的身子,沉灵转身便要往自个儿房里去,急着想把自个儿那
床被送到娘亲的床上。
「灵儿……」沈秀才拉住她的小手,沉痛的道:「你娘她……已经走了。」
走了?爹在说什幺?娘明明还在这里,娘分明哪儿也没去,为什幺要说娘走
了?沈灵挣脱沈秀才的手,僵着身子、直着双眼,挺挺然往后一退再退,退到房
门处,后背突地撞上一个人,转身,她对上一双闪着邪火的眼睛。
「可怜的灵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娘。」鲁翠莲摆出假仁假义的嘴脸。
「大娘,您别胡说,我娘好端端在睡觉……」沉灵的声音抖了起来。
「傻孩子,大娘何来胡说,你娘已经死了。你知道你娘是怎幺死的吗?」鲁
翠莲握住沉灵的臂膀,残忍的说:「她是羞愤而死的,昨夜听见你夺门而出的声
音,心知你见到她所做的一切丑事,羞愤之下,一头撞上床柱死啦!」
「不要……骗人,我不听……」沈灵根本无法承受鲁翠莲所说的一切。
「我骗人?!」鲁翠莲打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将沉灵拖到床边,指着柳春
梅的遗体尖酸的说道:「你这个睁眼的小瞎子,张开眼睛看清楚,你以为你娘额
上这个碗大的伤口是怎幺来的?」
沉灵瞪大眼睛,直勾勾地往柳春梅的额上瞧。那个可怕的伤口……刚刚……
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一直告诉自个儿看错了。那张牙舞爪的伤口,停驻在
娘匀净的眉心。
「小可怜,你瞧瞧这根柱子,上面染的就是你娘的血啊!」鲁翠莲将手指头
指向床边的柱子。
娘的血……沉灵伸出手,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没来得及碰到柱子上的血渍,
口中已然发出凄厉呼喊,「不——」
「教自个儿女儿亲眼见着那种没脸的事儿……唉……」鲁翠莲猫哭耗子似的,
惺惺作态道:「你娘也算知羞了。」
「我说翠莲,灵儿已经够难过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沈秀才显得十分无奈。
打春梅进门至今,翠莲就不曾给她一个好脸色,如今人都走了,她连死人都不放
过。
闻言,鲁翠莲像只撒泼的凶猫,恶狠狠地欺上前来,一手反掌擦肥腰,一手
直指沈秀才的鼻头骂道:「灵儿难过,我看不舍的是你才对吧?怎幺,为了一个
暖床的女人,你竟敢摆张死脸给我看,要真不舍,干脆跟着撞死算了!」
「你……」沈秀才被悍妻这样一吼,什幺气焰都没了。
「嘘……」沉灵傻楞楞地将右手指凑到唇边,轻轻地说:「爹,大娘,别吵,
娘她还想睡呢。」
「你这个疯丫头!要我说几遍才懂,你娘她已经死了,死了你懂不懂!」鲁
翠莲尖刻的一再重复着「死了、死了」。
娘死了……是她害死了娘……若她昨夜不夺门而去,娘也不会羞愤寻死。
是她害死了娘……都是她的错。
沈灵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错已至此,此生,她将无法原谅自己。
柳春梅临死前的交托,随着尘土轻烟一并远扬了。
懦弱的沈秀才并未依言承担起照顾沉灵的责任。
柳春梅下葬后的第二天,一夜啼哭未眠的沉灵照例天未亮便起身,挑水、生
火、做饭,尔后在鲁翠莲凌厉的眼神中,连早饭都还没吞一口,便又匆匆忙忙背
起衣篓子赶往河边清洗衣物。
河边的谈笑声嘎然而止,沉灵的加入让欢愉轻松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大婶儿们早。」沈灵向诸位街坊大婶问了安,便在离众人稍远的水边挑了
块大石头充当洗衣板,卖力的搓洗起脏衣服。
就算她再怎幺低着头目不斜视,河边的大婶儿们没一个不瞧见小姑娘原奉漂
亮的眼儿肿得直比核桃还要大。
「小灵儿,甜大娘昨儿个新腌渍的辣椒酱可好的,大娘给你带了一罐,回头
提醒我给你拿。」小辣椒胡大娘偷偷抹了抹眼睛,对那卖力的小身影喊道。
「谢谢胡大娘。」沉灵抬起手臂,抹了抹汗。今天的太阳似乎特别毒辣,才
上午呢,竟已照得人眼花撩乱。
柳春梅的后事,全靠沉灵前前后后一个人张罗,几个夜里连眼儿都不曾合过。
话说鲁翠莲原本主张弄个草席将柳春梅的尸身一裹,扔到山林里便一了百了,
沉灵跪在地上求了大半天,她才终于要沉灵自己看着办,但是钱她可是一文也不
拿出来。
买棺木、做寿衣和寿鞋,哪样不要钱,沉灵心知鲁翠莲是存心为难。她于是
去求沈秀才,话还没说出口,沈秀才已掩面借口上学堂讲课去了。
不得已,沉灵只得四处给人磕头赊帐,终于,卖棺材的老爹答应赊她一口棺
木,卖布的大娘赊给她一匹漂亮的布。于是连着几个夜里,沉灵熬着夜,一针一
线的为娘亲缝了寿衣、做了寿鞋。
思及刚下葬的娘亲,沈灵忍不住又滴下几滴清泪,垂下头,搓了几下衣服,
她直觉身子直往前倾,似乎便要往清澈的河水里栽去。
崔大娘眼尖,直觉沉灵神色有异,忙道:「灵儿,你没事吧?」
沉灵猛地回过神,稳住前栽的身子,楞了会儿才回道:「不碍事儿,谢崔大
娘关心。」
察觉到崔大娘眼里溢满了关心,沉灵却心虚的低下头,心里不禁想起昨天送
娘亲上山的,还是崔大娘的儿子宝庆和他的几个拜把兄弟。
山遥路远,多亏了宝庆哥,否则凭她一己之力,是没法儿送娘亲最后一程…
…
沈灵在柳春梅的坟前跪了良久,回头,身后只剩下宝庆一个人,他的几个拜
把兄弟皆有活儿要干,下山去了。
「灵儿妹妹,别跪下,你娘知道你在这儿跪了一天,也要心疼的。」宝庆在
一旁劝道。
山头风大,吹得芦花沙沙作响,却吹不干沉灵脸上的泪痕。
「宝庆哥哥,娘她在生灵儿的气,娘不喜欢灵儿,她……不要我了。」她没
有存心在娘房门外偷瞧,她不是存心羞辱娘……娘啊娘,您可知灵儿的心?
「灵儿妹妹,你别胡思乱想,沈二娘疼你不及,怎会不要你?」宝庆扶起哭
倒在地的沉灵,「俗话说人各有命,让你娘安心的去吧。」
「不要!我要我娘……」沈灵用力扯开宝庆的手,扑倒在黄土上,两只小手
狠命攒挖着泥地,哭喊着,「娘,不要丢下灵儿一个……」
「灵儿妹妹!」宝庆见状,连忙拉住她,见她两手均已磨破了皮,伤口更已
渗出了血,于是急忙劝道:「灵儿妹妹,你就这幺跟你娘去了,你娘肯定不会欢
喜……」
不欢喜……沉灵楞了一楞。是啊,娘是不欢喜见到她,才扔下她独自去了,
就算这会儿她追了去,黄泉路上见着了娘,只怕娘亦不欢喜……
求生不易,求死更难。思及此,眼泪如断线般的珍珠再度从水灵灵的眸子里
滚滚而下。
「呜……宝庆哥哥……」沈灵抱住宝庆粗壮的腰杆子,痛哭道:「这会儿连
娘都不要我了……我……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灵儿妹妹……」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靠在自己胸膛里哭,不管所为何故,
也够让宝庆这个老实头急得手足无措,更何况他和沉灵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别……别哭了,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会……我是说……我和娘会照顾你的。」
「宝庆哥哥……谢……谢谢你。」沉灵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宝庆的
腰,斜退了两步。
虽然她一直将宝庆当哥哥看待,但终究一个流的是沉家的血,一个流的是崔
家的血,娘不是也常告诫她男女授受不亲,但既是如此,娘又为何同爹……想起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的小脸又是一阵惨白。不……她不怪娘,娘没有错,娘
她……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灵儿妹妹……」宝庆说着便又往前踏上一大步,想把沉灵给拉下山去。
「别碰我!」沉灵往后急退,视宝庆如毒蛇猛兽般。
「你怎幺了?灵儿妹妹。」他的手很脏吗?宝庆傻傻地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掌。
「对不起……宝庆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瞬间,一股无法克制
的、对男性的厌恶油然而生,沉灵低下头,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羞愧。宝
庆哥是为她好,她怎能恩将仇报呢?
「没关系,我在前面带路。天色暗了,再不下山就糟了。」宝庆只当沉灵是
女儿态。
下山路遥,两人却是一路无话……
思及昨天对宝庆的不敬与冷淡,沉灵不禁羞愧在心,连带也觉得对不住眼前
的崔大娘。
「话说我家那个二楞子一早还问起你呢。」崔大娘口中的二楞子指的自然是
儿子宝庆。
沈灵听得崔大娘的话,直以为崔大娘知道自己昨日对宝庆不敬之事,当场一
阵羞愧,一个不留神,手中的漂亮花裙险些被水流给冲走,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
捞了回来。
幸好!这可是大娘最爱的花裙。
「灵儿……」崔大娘瞪大了眼睛,疑惑的道:「你怎幺啦?怎幺慌慌张张的?」
「崔大娘,我没事。」
闷头搓了两下花裙,沉灵又听见崔大娘开口——「宝庆等会儿要上山打柴,
问你家里柴火够是不够,要不要添点?」
原来是这事儿。沉灵松口气。宝庆哥果然大量,没跟她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现下没了娘,要是宝庆哥和崔大娘也不理她的话……心思一转,沈灵眼眶儿
又红了。「回头我和宝庆哥哥一块儿去。」头愈垂愈低,两滴清泪无声滚进了河
水里。
泪随春水向东流,带不走……几多愁。
第二章
山风轻拂,天色微凉,跪在林地上捆材薪的沉灵仍是忙出一头热汗。
深入林间的宝庆歇了刀,扛起新砍的材薪大步踏回沈灵身边,说道:「灵儿
妹妹,这种粗活儿让我来,你到树荫下吹吹风、看看花儿就行了。」
「没关系,我做得来。」沉灵抬起衣袖抹了抹汗,又低下头卖力束薪。宝庆
哥镇日帮着打柴已是天大恩情,她岂能傍在一旁纳凉吹风?
眼见说她不动,宝庆无奈的摇摇头,返身入林。
不待片刻,沉灵抬起头,已望不见宝庆的身影,倒是成堆的柴薪让她连忙加
快了动作。
材薪粗壮、束绳糙蛎,未进粒米的沉灵渐感不消。她微微歇手喘口气,遥望
山头,想起娘亲,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低头咬牙,小手使劲儿勒紧材薪,脑中陡然响起母亲轻柔的歌声,低回婉转,
如出谷之黄莺,如风间响铃。
母亲声犹在耳,历历鲜明,沉灵不觉随之低吟起来,唱道:「南有乔木,不
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孰料歌声未歇,「咻」地一声,一支羽箭自林中射出,直往沉灵方向逼近,
她呆怔,长箭倏地从她颈边飞过,劲厉的箭风扬起颊边青丝,她跌坐在地。
急转回眸,但见箭头直没入一条大蛇头部,距她仅有几步之遥的大蛇痛苦的
扭动着,身上的鳞光闪闪骇人,不消片刻便僵死在地上。
要不是这支箭,现在倒在地上的只怕是她。望着插在蛇头上漂亮的羽箭,沈
灵微张小嘴,又惊又惧。
「你没事吧?」
谁在说话?跪坐在林地上的沉灵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四只修长的马腿,她迷
迷糊糊仰起脸,高壮的马身上坐着一名男子,那男人膀阔身壮,一身劲装,与骏
马可谓相得益彰。
莫名所以,就这仰头一眼,竟瞧红了她的脸。
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裙上的尘灰,沉灵低着头,再不敢往男子脸
上瞧半分,目不转睛的瞪着马蹄子,声如蚊蚋道:「我没事。」
男子闻言,翻身下马,站定在她面前,压低了嗓子说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打算怎幺谢我?」
听不出男子话中浓浓的调情味儿,天真的沉灵直当他想索一笔救命钱。
「我……」沉灵绞扭着布衣裙摆,结结巴巴地说:「我……你大可不必救我,
我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我不要你的钱。」听见她自伤自怜的话儿,男子忍不住攒起眉心。
「我……没什幺可给的。」她所有的一切就是身上这件破衣裳,除此之外再
没别的了。
「你有,你身上有很多宝藏。」男子意有所指,沉声说道。
宝藏?沉灵不解的抬起头,发现男子有一双狭长的眉眼,那细长好看的眼睛
里好象藏了什幺东西,闪着如宝石的光亮。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和爹和
哥和宝庆哥都不一样。
「唉……」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安心抑或是惋惜。「我不要你的
钱,只想你唱方才那歌儿让我听听。」
「那歌儿……」沈灵喃喃。那歌儿只能对心爱的人唱,娘教过她,那是诗经
里传唱下来的情歌,从前樵子入山,往往便会唱上一段,响应林谷,词意不外是
男女赠答、互表倾慕之情。
男子见她欺霜赛雪的肌肤底下隐约可见羞怯之色,长睫微颤,朱唇半启,天
真中不乏娇艳,艳丽中流露不俗,粗布衣裳遮不住玲珑身段,唯过瘦这点稍嫌美
中不足。
他忍不住心神一荡,朗声接下她方才未竟之歌,唱道:「翘翘错薪,言刈其
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歌中之意在说明薪材又多又杂,唯取其上乘之楚木而伐之,就像汉有游女,
必追求其中最美好的佳人,佳人如果肯嫁给他,他愿赠以上好的良马,无奈佳人
难求,就像汉广不能以泳渡,就像江阔伐舟亦难及。
沉灵听完,已是满面红晕。娘教她唱的歌,没想到这个男子也会唱,而且他
的声音低沉浑厚,唱起来别有韵味……
「该你唱了。」男子望望她嫣红的脸蛋,沉沉低喃着。
美人他看得多,抱过的也多,却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山谷里的绝色佳人。若
是换一种情势,他多想听她唱唱另一种更让人销魂的歌儿。
沉灵被他逗得又羞又窘,一双眼儿不知该往哪里瞧,一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一颗心怦怦然不知狂跳个什幺劲儿。
当此之时,林中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浙向两人走来。沈灵听见宝庆扬声唤
着「灵儿妹妹」。
她瞥了一眼立在面前的男子,低声再道了声谢,连忙绕过他,往宝庆来时的
方向迎去。
「等等!」男子骤然拉住纤纤皓腕。「你叫灵儿是吧?听着,明天黄昏,我
在山脚下的紫云寺外等你。」说完,不等她回答,他松开她的手腕,劲俐的翻身
上马,两腿一夹,策马奔驰。铁蹄翻飞,不消片刻,人马俱没入远方天际。
「灵儿妹妹,你怎幺了?」宝庆伸出五指在沉灵眼前挥了大半天,那双黑灵
灵的眸子总算转了转。「是不是被日头晒昏了?竟作起白日梦来了。」见她仍是
一脸恍惚,他怪道。
「没……没的事。」沉灵摸摸自己的脸颊,仍是火烫烫的。
「咦……」宝庆踏到她身后,惊叫,「好大的一条蛇!灵儿妹妹,你没受伤
吧?」
沉灵摇摇头,避重就轻的道:「刚刚有人经过,射死这条大蛇,没说话便走
了。」话是没说几句,歌儿倒是唱得不错。
「有这等事?」宝庆蹲下身,使劲儿将长箭从蛇头里拔出,摸了半天方叹道:
「这幺漂亮的羽箭,非王孙公子、名门将相使不得。」
王孙公子、名门将相……沉灵觑眼瞧了瞧男子消失的方向,水灵灵的大眼儿
突然失去了光彩。
就当作了一场梦吧,那神俊的马,那有着狭长眉眼的男子,还有紫云寺之约,
不该出现在她寒伧的世界里。
男子策马快奔敷里,下山之路趋缓,不消一个时辰,入得平地,未多时便驱
进城内繁华大街。
街东矗立一座大宅子,围墙绵延直比街长,偶或往墙内稍望,但见墙内殿厅
楼阁、峥嵘轩昂,层层迭迭,一望无际。
男子缓缰轻行,行至正门,门上高挂一匾,书道「镇西将军府」五个大字,
正门前方镇有两座石狮子。男子勒马一顿,沉吟片刻复又轻提马缰,直往大宅后
方行去。
宅后门处,一厮来回行走,搔头抓耳,苦恼至极,待见骑马男子出现,连忙
抢迎上去,呼道:「我的好爷儿,你可回来啦!」
「你别嚷嚷。」男子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那厮手上。
「爷儿放心,」那厮噼哩咱啦嚷道:「梁大小姐傍着老爷在前厅枯坐了一上
午,连茶都没喝一口,便回家去啦!」说完,他掩着嘴偷笑了一下。
他的好爷儿,堂堂镇西将军,十六岁便随老爷争战沙场,屡建奇功,今年不
过二十二,便已是名满天下的镇西将军,诚可谓虎父无犬子,一门皆英雄。
近来西疆无战事,爷儿好不容易回江南过几天清闲日子,没想到老爷和夫人
便打起给爷儿讨房媳妇儿的主意。
英雄不怕沙戮战场、面对厮杀,只怕老爷带着梁大小姐过府来逼婚。
「董海,你笑个什幺劲儿?」苏定风俊脸儿一沈。
名叫董海的厮眼见脸上笑容收不住,只得哼哼哈哈道:「依小的看,梁大小
姐不仅模样标致,梁老爷又是堂堂大学士,这种才貌兼备的官家小姐配咱们英明
伟岸的爷儿,恰好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可偏偏……」
「偏偏什幺?」苏定风斜挑剑眉,冷飕飕地问。
偏偏梁大小姐是落花有意,爷儿却是流水无情,几条街外号为靖南王爷的老
爷三天两头过府来催,爷儿索性使出三十六计溜上策,躲他个半边天。
董海咽下到嘴的话,低头回道:「爷儿在外奔忙一天……想必累了。」
好一个奔忙!苏定风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董海总算不至于胡涂过头,还懂得
把「逃窜」比成「奔忙」。
眼见苏定风扬眉笑了,董海接着又道:「爷儿休息一下,老爷今儿送来几条
新鲜大蛇,厨房正忙着给爷儿做蛇肉全餐哪。」
好个蛇肉全餐!
苏定风邪俊的唇角自此扬起,一整晚儿都不曾松下。
镇西将军大啖蛇肉全餐的同时,沉灵也正做好了晚饭,沈秀才和鲁翠莲用饭
之际,她一个人悄悄退回小房间,燃起一截小蜡烛,孜孜砣砣做起针黹活。
积欠街坊老爹的棺材钱以及大婶的买布钱,总是要想办法给的,想来想去没
法子,她只得央求崔大娘分些针黹活儿给她做,好歹挣几个钱。崔大娘一听,直
要替她把欠债偿了,她却怎幺也不依,崔大娘拗她不过,只得给了她几件缝制绣
鞋的活儿。这种官夫人的绣鞋,花样繁复些,工钱也多点,崔大娘明知劝沈灵不
过,索性帮起她多挣点钱。
就着昏暗的烛光绣了半天,沉灵眼睛没花,肚皮却咕噜噜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拿绣针的小手也颤着,想是一天没吃东西,身子也禁不住了。
「忍着点,等会爹和大娘用过饭,就可以吃了。」放下手中的活儿,她喃喃
给自己打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鲁翠莲终于来敲沈灵的房门。「还不出来收拾!」
饿得两眼昏花的沉灵推门走出,望着连菜渣子都不剩的空盘,一阵强烈的晕
眩感直往她的脑门冲,好不容易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将脏污的碗盘收进厨房,
清洗干净之后,她掀开灶上的饭锅,饱满的白米饭早被挖光了,只剩下一层又黑
又硬的锅巴子。
还好,还有锅巴子可吃,有时候大娘连锅巴子也铲得一干二净的。
她拿起锅铲子,仔细将贴在锅边一层薄而焦黑的米粒硬块刮起,小心翼翼地
捧在手上,轻轻咬了一口。
真好吃,味道不输给街上卖的烧饼呢,虽然那烧饼的滋味她压根儿没有尝过。
嚼着干硬的锅巴子,她突然想起上午胡大娘给了她一罐辣椒酱,这事儿还没机会
向大娘提呢。
辣椒酱呢?饿得头都昏了,她一时竟想不起来,屋里屋外转了几圈,终于在
晒衣架旁边找到那罐辣椒酱。
鲜红的辣椒酱盛装在透明的罐里,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咽下一口唾液。
这又咸又辣的腌渍物抹在焦硬的锅巴子上,一定很对味儿吧?
不行,沉灵,你在想什幺?娘说过人就算再穷、再饿,也不能做这种偷鸡摸
狗的事情。
捧着辣椒酱,沉灵转身正要往屋里去,冷不防却撞上鲁翠莲肥厚如墙的身子。
「好啊!你这个没脸的小贼蹄子,敢偷我的辣椒酱!」鲁翠莲一把抢过沉灵
手中的瓶罐,扯着喉咙便是一阵鸡猫子叫喊。
「大娘,您误会了,这个辣椒酱是上午胡大娘要我拿回来的,我晒完衣服便
把它忘在这里,如今正想拿进去呢!」沈灵连忙解释。
「误会?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还有脸说误会?早知道你跟你娘一样是个没脸
货!」鲁翠莲在墙边抄起一根扁担,也不管下手轻重,扬手便往沉灵身上一阵乱
打,口中不停叫骂着,「打死你这个没脸货!贼臭肉、骚蹄子!打死你!」
「大娘,我没有……」她没有啊!然而不论如何辩解,扁担仍无情的往她身
上打下。
她不痛、她不哭,肉体和她的心一样,已经麻木,已经……麻木了。
惚昏昏厥了过去,迷离中,沉灵的魂魄自肉身出走,幽幽飘上了黄泉路,前
方不远处,她认出了娘亲的身影。
「娘……娘……等等灵儿,灵儿寻您来了。」她拚命追赶,奈何始终近不了
娘亲的身。
追了半天,前方的身影突然掉过头,温婉的娘亲却陌生而冷淡的道:「你认
错人了,我不认得什幺灵儿,更不是你娘。」
怎幺可能?娘身上、脚上穿的全是她亲手缝制的,不会错的。
「娘,您别生灵儿的气……」她可怜兮兮地哀求,更往前奔去,但是仍然连
娘亲的衣角都碰不着。
「我没有生你的气。」柳春梅淡然的道:「我说了,我不是你娘,别追了,
快回去吧。」
不要、不要……她不要回去,她受够了。「娘,让灵儿跟您去……灵儿一个
人好害怕、好孤单啊……」
「傻孩子,别害怕。」柳春梅轻叹一声,幽然道:「你秉性良善,不会一辈
子孤单的。快回去,那边还有人盼着你呢。」
才没有人盼着她,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垂一滴
泪。
「娘,您别丢下我……」她拚命追赶,往前伸直了手臂,却只捞到一抹袅袅
轻烟。
「回去吧,回去走阳关道,我要过奈何桥去了。」说完,柳春梅从长袖里掏
出一只精巧的绣花鞋,轻轻抛向沉灵,呵着气道:「孩子,别怕,这只绣鞋将会
指引你人生的方向,你不会孤单的。」
沉灵忙自空中接过绣鞋,再回神,柳春梅早已消失无影无踪。
「娘……娘……」她握紧绣鞋,缓缓倒了下来。
她是死了?还是睡了?
是睡了吧?否则如何还有知觉?知觉到额上传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
她缓缓睁阔眼。眼前涕泪纵横的,不是向来疼她的崔大娘吗?
崔大娘见沈灵转醒,破涕为喜,欢欣叫道:「小灵儿,你可醒了,你这孩子,
可把崔大娘给急死啦!」
屋外一道粗壮的身影急窜进房内。宝庆欢天喜地的道:「灵儿妹妹,你醒啦!」
崔大娘用衣角擦擦泪,嘴里高呼着,「你这个楞小子,还不快打条干净的毛
巾给灵儿擦擦头脸!」
「是!娘,我这就去。」宝庆连忙又窜出房。
「崔大娘,谢谢您。」沉灵柔声道。
娘说得果然没错,阳世间仍是有人在乎她、爱她的,是因为这样,娘才板着
脸孔不让她跟上吗?
那只绣鞋……她突然将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果然见到手中捏紧了一只绣工
精美的绣鞋,耳边依稀可闻娘亲消失前说的那句话,这只鞋将会指引她找到人生
方向……
人生方向……指的是崔大娘吗?
「耶……」崔大娘瞪大眼睛,怪道:「灵儿,你什幺时候攒只绣鞋在怀里啊?」
看那质材、绣工……怕是皇宫里的嫔妃娘娘们都穿不起呢!
「这鞋……是我捡到的。」沈灵一时语结,并不敢将梦境说给崔大娘听,怕
骇着了她。
崔大娘愈发显得疑惑。几天前她听见鲁翠莲疯妇似的叫骂声,待她赶到沉家
前院,但见沉灵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鲁翠莲手里的扁担还狠命往沉灵小小的身
躯上打。
这下还得了,崔大娘连忙高呼宝庆过来帮忙,宝庆一到,二话不说将鲁翠莲
拽到一旁,腰杆子一弯,把一息尚存的沉灵给抱回家,接下来便是请大夫、熬汤
药,外加不眠不休的看顾。
这一切过程细想起来,崔大娘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那只绣鞋,沉灵被宝庆抱
回来的那天,两只小手分明是空空如也。
「崔大娘,您要信得过灵儿,就别再追问这鞋儿的来历,可好?」沉灵显得
有口难言。
除了她那狠心的爹与大娘,就是神仙也拒绝不了那双水漾漾、黑灵灵的眼睛。
崔大娘拍拍她的手背,慈声说道:「好好好,崔大娘相信你,不会再过问这鞋的
事儿。」
此时宝庆捧着一盆凉水进门,崔大娘忙拧了毛巾,轻手轻脚的为沉灵擦了头
脸,一边叹道:「那鲁翠莲心肠真是狠毒,竟对个小姑娘下这幺重的手。」
头脸手脚无一幸免之处,好好一个俏姑娘硬是被打得体无完肤,崔大娘真是
愈想愈气。
「崔大娘,是灵儿不好,老惹大娘生气,您别怪她。」
「那种是非不明的女人,你也不必为她说好话,我认得她不是一天、两天的
事儿了。」那种女人,难怪连个子儿都生不出来。
「崔大娘……」沈灵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怯生生地拉拉崔大娘。她不希望崔
大娘为她气坏了身体。
「你别担心,崔大娘不会同你大娘一般见识的。」崔大娘反手握住她的,
「灵儿,我看,那个家你也别回去了,瞧你昏迷了三、四日,沉家没一个过来问
一声……」
三、四日?沉灵心头一惊。那幺紫云寺之约……
也罢……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云、一个却是泥,不早告诉过自己,
该把那场不该的梦给忘了吗?
现下变成这样,合该是天意,是老天爷为她作了决定。
「灵儿,崔大娘的话你若听懂的话,今后就安心在这儿住下。你晓得,宝庆
他爹走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你要肯同崔大娘住,那该有
多好。」灵儿年方十四,再过一年,便是及笄之年,到时候就看宝庆那个二楞子
有没有福分娶到这幺个水灵灵的姑娘了。
「崔大娘,灵儿会一辈子孝顺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明明是崔
大娘待她好,说着竟成她陪崔大娘来的。沉灵心内着实有十二万分说不出的感动。
「傻孩子,我说过不舍得你做牛做马,崔大娘要你从今以后快快乐乐的。」
崔大娘摸摸她的头。
沈灵心想,娘会不会搞错了?就算没有绣鞋指引,她还是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崔大娘,我把这只绣鞋送给您,您可欢喜?」崔大娘就是她的方向,这里
就是她的落脚处,既是如此,这只绣鞋理当送给崔大娘才是。
沉灵将手中的绣鞋递给了崔大娘。她的心中并无遗憾,却有一丝丝说不出的、
怅然的落寞。
低头审视手中的绣鞋良久,崔大娘突然执起沉灵的小手,把绣鞋塞回她的掌
中,说道:「日前你不忙着缝绣鞋吗?你的眼力好、绣法儿精,何不依这鞋的样
儿绣,包管那些爱美的官夫人、官小姐爱不释手。」
真怪,就在绣鞋重新交回到手上的同时,沉灵心中那股无名的惆怅竟然不见
了。
这是否意谓崔大娘的家并不是她最后的落脚处?沈灵顿时觉得仿徨起来。若
是这样,这只鞋……究竟会把她引到什幺地方去?
「灵儿,怎幺……你不喜欢和崔大娘同住吗?」
「不!不是的,我多高兴能和崔大娘同住,只是……我非得回家去一趟才行。」
沉灵想起自个儿的枕头下压着一件万分重要的东西,就算得捱鲁翠莲的白眼与打
骂,她也非得把那个东西带过来。
美梦易醒,但是那支羽箭,她一定得带在身边。
大清早,紫云寺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得勒马嘶鸣之声,寺内师父
推门而出,对外头神色焦虑的男子说道:「镇西将军,贫尼说过有消息定会派人
到府知会,您怎幺还是来了?」
「我……顺路绕过这儿,遂来瞧瞧。」苏定风显得心浮气躁。
六日了,他从早到晚盘桓在紫云寺外六日,却始终不见她的踪迹,策马入山
几趟,山里连个人影也不曾见。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问她的家住何处,如今只凭着「灵儿」两个字,
教他上哪儿找人去呢?
时间不多了,近日探子回报,蛮子似有蠢动之嫌,他估计不消多日,便是他
重入西疆坐镇之日,这一去,非一年半载难回江南。
在沙场上指挥干车万马难不倒他,这会儿竟为个小女人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镇日只能空守在紫云寺外,除了如愚夫般守株待兔的行径,却是半分动弹不得。
若寻不得她,此去经年……只怕人事全非。
「将军,您面色不佳,还是先回府稍事安歇。」紫云寺内净是女尼,就算贵
为将军,碍于礼教,也难以入内。
苏定风跃上马背,把眼往四面张望几遍,终于勒紧缰绳,策马之前,忍不住
又道:「仍是老话,若有消息,烦请通知。」
「这是自然。」师父弯腰,双手合十。
「有劳师父。」苏定风勒马掉头,欲向来时路。
「将军,贫尼有几句话。」
苏定风回头,道:「师父请直言。」
「命里当有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师父说完,合十顶礼,迳入寺去。
苏定风苦笑一声,策马向前狂驰。
用兵如神又有何用?生平遭逢意中人,竟落个强求之名。
回到镇西将军府,方入大厅,见刘总管面色凝重疾行迎来,苏定风心里已有
了七、八分。
「怎幺,京里有消息来?」苏定风坐下,低头啜口熟茶,问道。
「爷儿,西疆蛮子又乱起来了,您一个不在,那边根本招架不住。皇上圣诏,
要您即刻前往坐镇。」刘总管躬身禀告。
果然不出所料。苏定风心上一阵恍惚,旋即暗骂一声。混蛋,事关家国、危
及存亡,哪还能费心去管儿女情长。
「爷儿不是练了批精兵?这倒好,就等爷儿一声令下,杀他个痛快,以显我
圣上威名。」刘总管显得热血沸腾。
「西疆之事非好杀动武便能解决,要紧的是以仁服之、以义服之,顺天应人、
得其人心,如此西疆自能虚心仰上,百姓方能有好日子过。」经年争战沙场,苏
定风早已悟得,杀伐只能治标,并非长久之计,一旦启动战事,非但耗损国力,
百姓更无宁日。
刘总管自是不懂什幺其仁其义、得人得心,但觉威震疆内疆外、打遍天下无
敌手的镇西将军今日好象显得格外疲惫。
「那些个大道理小的虽然不甚明白,但爷儿的脸色不太好,小的却瞧得明明
白白。怎幺,除了西疆之事,爷儿心上还挂着旁的事吗?」
这几日苏定风早出晚归,刘总管老早瞧在眼里,倒是主子不说,做奴才的也
不好打探什幺。
不过,这会儿状况非同小可,要是主子心神不宁,在沙场上闪个神出了事,
那还得了。
「没的事儿,刘总管,你多虑了。」苏定风表面上镇定,内心却如万马奔腾。
他素谙虚虚实实、亦真亦假的兵家之道,这会儿心思竟让刘总管给瞧了出来,若
说是为个一面之缘的女人怀忧丧志,这话传出去,他镇西将军的威名岂不是荡然
无存?
「当真没事儿?」刘总管眉毛挑得老高,心下当真弄不明白何事能让泰山崩
于前也面色不变的镇西将军如此这般的反常。
为女人吗?恐怕不会吧?梁大学士的闺女儿、圣上的亲妹子湘湘公主,都对
爷儿情有独锺,更别提爷儿房里头还有数不清的丫头……要他是个女人,也难不
爱上像爷儿这种威风凛凛的男人……
真是!愈想愈离谱,怎幺想到这上头去了,他跟爷儿……这还了得?刘总管
眼神陡然对上苏定风俊美狭长的眼,一张老脸蓦然红了起来。
「刘总管,你脸红个什幺劲儿?」苏定风被瞧得莫名其妙,鸡皮疙瘩四起、
寒毛直竖。
「没、没什幺。」真是老不修,阿弥陀佛,造孽喔!
「没什幺还不去备马?」
「爷儿现下就要启程?」
「西疆都火烧眉毛了,还要我待在这里看你那张难看的老红脸?」想起另一
张娇俏的红颜、流转的眼波,苏定风愈发显得心浮气躁。
「是,爷儿。『怎幺又发火了,爷儿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情况愈是危急,
爷儿愈是能镇定以对、出奇制胜。爷儿这副模样,显然为的不是西疆之事。
唉,他愈是细想愈是千头万绪,愈是千头万绪愈是往死胡同里钻。
还有……刘总管摸摸自己的老脸。他真的很难看吗?
唉!唉!唉!
第三章
天色未开,崔家厨房里便飘起阵阵米饭香。
甫起身的崔大娘下床洗了脸,往厨房里走去,见沉灵跪在灶门前,小手忙碌
的往灶里递着柴。
「灵儿,怎不多睡会儿?天都还没亮呢。」不但饭给煮上了,昨儿个街坊送
来的几样青菜也都挑洗干净,摆在篮子里了。
「崔大娘,我睡够了。」沉灵抹抹脸,抹得一脸黑灰。
「说了几回了,这些事情交给崔大娘就行啦!」灶上的饭锅发出「哔哔剥剥」
的蒸气响声,米粒该已快熟透了。这孩子,想必起来大半天了,光是生火煮这锅
饭,少说也要花上一、两个时辰。
「崔大娘,灵儿会做的不多,做饭这种我做得来的事儿,崔大娘尽管交给灵
儿好了。」沉灵直起身,拍拍小手,掀开灶上的饭锅,拿起棒子搅了搅,见里头
米粒已熟了八分,便又盖上锅盖,让沸腾的蒸气将米饭闷熟。
「什幺做不做得来?宝庆那小子直夸你的手儿巧,连饭都煮得特别香软,锅
巴子又少。」然而不管儿子的嘴有多挑,崔大娘仍是不忍心让这幺个小姑娘镇日
窝在厨房里与烟灰为伍,十四岁花样年纪的女孩儿,哪个不想着水粉胭脂、漂亮
衣衫。
「是宝庆哥哥不嫌弃。」沉灵忙将灶上的饭锅移开,又在锅盖上罩了一层布,
藉以保住米饭的温度,然后在灶上另起个铁锅,手脚俐落得不输给十七、八岁的
大姑娘,她边忙边说:「崔大娘,灶还热着,用来炒两样青菜刚刚好。」
沉灵的一举一动像是在跳舞似的,教崔大娘每每看得一楞一楞,不知道怎幺
粗活儿到她手上却成了艺术,连做饭、做菜都一样。
回过神,崔大娘忙弯腰帮着将洗净的青菜搬到灶旁,等锅一热便好下锅。
「崔大娘,这里我来就成了。」沉灵接过青菜,倒入铁锅里,小小人儿拿着
把大铲子,爽俐的翻了一翻,不一会儿,青菜的香味便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这孩子饭煮得好,连青菜也炒得特别香,只是真是累着她了。崔大娘心疼的
摇摇头,道:「灵儿,今儿个崔大娘杀只肥鸡,中午咱们吃点好的。你住到这里
个把月了,除了宝庆捉回来的几条鱼,还没尝过肉的滋味呢。」
「崔大娘,别杀鸡了,灵儿不爱吃肉,灵儿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吃已是天大的
福分。」沉灵铲起锅中青菜,盛到盘子里,摆在一旁吃饭的小桌上。
崔家小小的后院里养了为数不少的鸡,鸡肉与鸡蛋便是崔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沉灵知道,那些鸡和蛋,平常崔大娘和宝庆都不舍得吃的。
「你不爱吃肉,崔大娘可嘴馋得不得了。」崔大娘故意说:「几个月没尝过
肉味,我这张嘴都涩起来了。」
「崔大娘……」沈灵心里一紧,小嘴儿扁得像只小鸭子似的。崔大娘每回都
这样,明明是一心为她好,却老编些借口往自个儿身上揽。
「好啦!崔大娘要你快快乐乐,不许你泪眼汪汪的。」崔大娘摸摸沈灵的头,
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就这样说定了,等会儿吃过饭,崔大娘就到后头捉只肥
鸡来给大家打牙祭。」
这辈子,她只看过在地上跑的鸡,还没见过煮熟的鸡呢。沉灵抬起衣袖抹抹
眼,眼睛却愈抹愈湿,口里断断续续不停喊着,「崔大娘……」
「傻孩子,怎幺啦?你要真不喜欢吃鸡肉的话,那崔大娘叫宝庆到市集上换
只大番鸭回来好了。」只是等宝庆在早市做完生意后,再把大番鸭提回来的话,
就赶不上午饭了……也成,晚上再吃好了。
「崔大娘……」沈灵扑进崔大娘怀里,紧紧搂着她微胖的腰肢,摇着头、流
着泪喊道:「崔大娘,您为什幺要对我这幺好?」救了她、请大夫给她、收留她、
给她衣穿、给她饭吃,还……特意为她杀鸡,如此恩情,她该如何回报?
「傻孩子,因为崔大娘喜欢你,不只崔大娘喜欢你,胡大娘也喜欢你,还有
街坊的叔叔婶婶,哪个不巴望着——」
听见崔大娘把话说了一半,沉灵泪汪汪地抬头望着她,傻傻地重复,「巴望
着?」
是啊,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儿,谁都巴望着娶回家当媳妇儿。崔大娘原本
也是这样指望着,然而几个月朝夕相处下来,这样的念头却愈来愈淡。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这样聪慧的女孩儿,做饭、洗衣、刺绣样样精通不
说,连写字儿、画画都会,她不只一次听见灵儿边刺绣边摇头晃脑的吟诗诵词,
虽是弄不懂那诗词的意思,光听着那吴侬软语、抑扬顿挫的腔调,就够让人陶醉
的了。
这样的女孩儿,合该是王孙贵夫人的命,就算她再偏心,也舍不得让这样水
灵灵的女孩儿配自个儿家的宝庆。
宝庆是个好孩子,踏实、勤奋……
但是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他和灵儿凑在一块儿,横看、竖看、直看、倒看
……怎幺看是怎幺不相称。
「是啊,街坊邻居谁不巴望有个像灵儿这般乖巧的女孩儿?」就算日后当不
成儿媳妇,崔大娘仍由衷愿意将沉灵当女儿来疼。
「崔大娘,灵儿没您说得那般好。」她只是个连爹娘都不要的小孤女,要不
是有崔大娘,现在她不知流落在何方。
「傻孩子,你的好处,除了你爹娘之外,有眼睛的都看见了。」崔大娘叹道。
「崔大娘,谢谢您。」沈灵的眼儿熟熟的,心窝也暖暖的。
「崔大娘才应该谢谢老天爷,把你这幺个无价的宝贝送给我。」
好象有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儿,说她身上有……有很多宝藏。沉灵长睫一
颤,心思从眼前的崔大娘身上岔了开来。
春日将尽,草雕花零,沉灵却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这日,邻村的吴大婶上崔家来收绣活儿,一见到沉灵,便拉着她的手,喜孜
孜道:「灵儿姑娘,几日不见,出落得更加标致了。」说着,她细细端详起沉灵
的眉眼唇鼻。好,真是个好模样,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水灵灵的眸、俏生
生的鼻,这孩子真是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吴大婶,您先坐坐喝杯熟茶。」沈灵忙将吴大婶让到位子上坐下,一转身
便捧出一杯热水。
「好好好。」吴大婶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一身寒气顿消,眉开眼笑的问道:
「前几天托灵儿姑娘做的鞋儿,应该好了吧?」
吴大婶心细手巧,年轻时便对缝衣、绣鞋特别在行,成为城内许多官夫人、
官小姐心中的最爱,绣活儿因此多得接不完。因为和崔大娘有些交情,眼见崔大
娘和宝庆寡母孤儿的生活不易,总会挑几件简单的活儿给崔大娘家里,帮着崔大
娘多挣几个钱。
近些日子,崔家因为多了个手脚伶俐的沉灵,绣活儿做得又细又好,吴大婶
见在眼里,便大着胆子将几件难做的活儿交给崔家。像是城内名声赫赫的靖南王
妃一向对绣鞋儿的花样及色泽挑剔得紧,没想到前几回见了吴大婶送去的绣鞋,
竟是当场爱不释手。之后,每逢接了靖南王府的绣活儿,吴大婶便一概转给沉灵。
今番吴大婶上门,也是为了收靖南王府的绣活儿来的。
听得吴大渖提及来意,沉灵忙道:「做好两日了,吴大婶等会儿,灵儿到里
头取鞋。」说完,她便往房内去了。
沈灵刚进房去,崔大娘便进了门。
「咦,吴婶子今儿个怎幺有空来?」崔大娘在吴大婶面前坐下,也为自己倒
了杯熟茶。
「老婆子今番上门,一方面是来取靖南王府的绣活,一方面……」吴大婶说
着微微压低了声音,倾身往崔大娘面前凑去,道:「一方面有件事想同崔婶子商
量。」
「什幺事儿值得这幺神秘兮兮的?」崔大娘是个直肠子,见吴大婶这番行止,
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崔婶子别皱眉,说来这也算件好事儿,就看崔婶子肯不肯成全了。」吴大
婶见崔大娘面露不悦之色,于是忙道。
「什幺好事儿?」崔大娘仍是一脸存疑。小户人家向来是求别人成全的份儿,
怎幺今儿个竟也有成全别人的时候?
「崔婶子晓得城内大名鼎鼎的靖南王府吧?」吴大婶问。
「这是自然,靖南王爷苏慕天曾为朝廷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其子苏定风继承
虎威,成为安定西疆最有力的大将,年纪轻轻便受封为镇西将军。提起靖南王府
与镇西将军府,城里人哪个不是与有荣焉。」即便是出生在城边外的淳朴小镇,
苏家父子的威名仍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沉灵所做的绣鞋还是给靖南王
妃穿的,这些崔大娘哪里会不知道。
「这事情便是这样,说了崔婶子可别吓着。」吴大婶道:「前几天我给靖南
王府送鞋去,里头的姑娘直夸鞋绣得好,说王妃想见见绣鞋之人,于是便把我这
老婆子给引进府里去。」说到这里,她显得异常兴奋,虽说为不少官家夫人与小
姐绣了一辈子的活儿,亲眼见到画一般的贵夫人,毕竟还是头一遭。
「结果怎的?」崔大娘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结果……」此时吴大婶倒显得有点难以启齿,支吾了半天方道:「结果靖
南王妃一见到我这个老婆子,便指着新绣好的鞋儿问当真是我绣的吗?当时我心
内害怕,便硬着头皮称是,没想到王妃竟笑说绣鞋儿针法奇跳,配色鲜艳大胆,
上头的牡丹花活生生能掐出水来似的,原想应是出自妙龄女子之手,没想到……
意思就是没想到竟然是我这个老婆子绣的,害我也不敢再扯谎下去,双腿一软,
『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据实以告,说出鞋儿乃是出自灵儿姑娘的手。」
「王妃知你先前扯谎……一定大发雷霆吧?」崔大娘不禁为吴大婶捏了把冷
汗。
「原先我也是这幺想……」吴大婶摇摇头,继续说道:「出人意料的是,靖
南王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弯腰亲自把我扶起。」
「有这等子事?」崔大娘不禁张大了嘴。
「可不是。」吴大婶一反之前为难的表情,转而露出得意之色。
「然后呢?」崔大娘也显得兴致勃勃。
「然后我便把灵儿姑娘的千百种好说给王妃听,说灵儿姑娘不但模样儿俏、
性子乖巧,一双小手更是伶俐得不得了……」接下来,吴大婶将靖南王妃听得如
何喜欢、如何赏给她许多钱财,并嘱咐她务必将沉灵带到靖南王府让她亲眼瞧瞧
的事情说给崔大娘听。
听完吴大婶的话,崔大娘倒显得脸色凝重,连声儿也不吭了。
「怎幺样?崔婶子,你的意思如何?」吴大婶忙问,指的自然是靖南王妃想
见沈灵一事。
「我看……这事不妥。」崔大娘犹豫了一会儿,方道:「我说靖南王妃不可
能无缘无故想见灵儿,我看这事儿应该没这幺简单。」
「当然不简单!」吴大婶倒是愈发显得兴匆匆的,「原来靖南王妃贴身的姑
娘近日成亲去了,身边正愁没个体己的姑娘,那厢听得我把灵儿姑娘说得千万分
好,于是有意把灵儿姑娘接进府里,当个贴身人。要是灵儿姑娘真能进得靖南王
府,那崔婶子往后便不愁生计了。」
「既是这样,」没想到崔大娘听完吴大婶的话之后,竟然生起气来,大着嗓
子道:「说什幺我也不能让灵儿到靖南王府去,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她去
受人指使、看人脸色。」
见崔大娘一脸不容商量的模样,吴大婶便道:「崔婶子,听我一声劝,多少
人想往王府里谋个差使皆不得其门而入,这会儿人家王妃看上灵儿姑娘,可也算
是她的福气,况且之前崔婶子为了把灵儿姑娘从沈家给救出来,把大半辈子辛苦
攒下来的积蓄都给了沉家那个夜叉,如果灵儿姑娘进了王府,崔婶子日后就不必
那幺辛苦,而且……宝庆年纪也不小了,十八岁该娶亲了,到时候连几个聘金都
拿不出来的话……」
「我说吴婶子,宝庆的聘金就不劳您费心了,咱们不偷、不拐、不骗,日子
过得清苦却心安理得,说什幺我也不让灵儿到王府里听人差遣。」崔大娘不等吴
大婶把话说完,便气呼呼地抢道。想要灵儿去给有钱人当丫头,门儿都没有!
一番话抢得吴大婶面皮一阵红一阵白,正待说些什幺,身后却响起娇嫩的声
音——「吴大婶,我去。」
转过头,见说话的人正是沈灵,吴大婶忙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灵
儿姑娘当真是个懂事人。」还好,她原想灵儿姑娘一定不愿意入府,所以才从崔
婶子处下手,没想到……
崔大娘快步走到沈灵身边,将沉灵的手从吴大婶手里拉出,改握在自己的手
中,说道:「灵儿,你别听吴大婶胡说,崔大娘说什幺也不会把你送到靖南王府
里去。」
沉灵低着头,大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原来,这些日子来宝庆哥和崔大娘忙
进忙出不是没有原因,自个儿竟是被大娘卖给崔大娘的,想来崔大娘是怕她知道
了真相伤心,所以才瞒住她。
难怪,当时她回家收拾自个儿少得可怜的东西的时候,大娘冷冷地站在一旁,
并没有刁难她,原来……是崔大娘用半生积蓄为她摆平那些个难堪的事情。
每逢桌上有蛋有肉,她还不忘偷偷拿回家去孝敬爹与大娘,崔大娘也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不容否认,她心里仍然存在着一丝丝的幻想,幻想有一
天爹与大娘会再次承认她这个女儿,甚至把她接回家去。
原来……根本没有那天下,原来……她是被沉家卖掉的……一样东西。
原来……崔大娘为她耗尽了半生积蓄,连宝庆哥娶亲用的下聘钱都没了。
原来……她欠崔大娘的,远比所能想象的多得多……多得太多了。
沈灵紧紧握住崔大娘又粗又硬的手。她来到崔家之后,崔大娘的手更粗糙了,
都是为了她。
「崔大娘,让灵儿到王府里去吧,让灵儿赚钱孝敬您,您以后就可以别这幺
辛苦了,还有宝庆哥哥也不用忙得这样昏天暗地的。」泪珠儿在沈灵的眼眶里转
了转,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灵儿,你别听吴大婶瞎说,崔大娘过得很好,不需要你赚钱给我花用……」
然而沈灵心意已坚,任凭崔大娘说破了嘴,靖南王府之行,已然势在必行。
大雁北回,冬尽春来。
苏定风奏请圣上,采用施夷之长技以制夷的策略,西疆大事总算底定。自此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人心臣服,不再动辄蠢动。
圣上龙心大悦,诏书一下,镇西将军已是镇西王爷,苏定风凯旋回乡。
「回来了,回来了,风儿就要回来了!」
这日,靖南王妃兴奋得连嘴儿都合不拢,整天指挥这儿、指挥那儿的,将整
个靖南王府整顿得气象一新,以迎接爱子归来。
「灵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夸嘴,我儿子不但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更是样样
精通……」万事准备妥当,靖南王妃终于安心坐在厅上,接过沉灵递过来的银耳
莲子盅,一边喝着,一边叨叨絮絮数着苏定风的好处。
「灵儿知道,府里人人都夸镇西王爷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入府半年多来,她虽然从未见得苏定风的人,但这个英雄出少年的镇西王爷
的显赫事迹,老早已是如雷贯耳。
不光是靖南王妃三天两头就要提起宝贝儿子,就连府中上下的怀春少女也老
在背地里红着脸小声的诉说着关于镇西王爷的种种英勇事迹,像是十岁就有百步
穿杨的射技啦,十五岁便能扛起家门前巨大的石狮子啦,她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唉,一年不见,可想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孩子不知在西疆吃了多少苦头…
…」靖南王妃一会儿喜、一会儿愁,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
「男儿立志沙场,吃点苦头是理所当然,夫人不必挂在心上。」靖南王爷苏
慕天从厅侧转进大厅,听见妻子的哀叹声,忍不住开导着。
「你这厢说得轻松,想当年你征战沙场的时候,我还不是担心得吃不下、睡
不着!你们父子俩一个样,净是让我担了大半辈子的心。」靖南王妃说着、说着
眼角竟湿了。
苏慕天坐上座,柔声安慰道:「夫人,别难过,风儿这番不是平安归来了吗?
况且圣上已经裁示,将江南团练之事交由风儿负责,今后不必再征战沙场,你也
可以安心了。」
「我才不能安心呢!」堂堂靖南王妃撅着嘴,像个小女孩似地撒娇道:「不
用上沙场固然令人心安,但只要一想起风儿的婚事,又让人辗转难眠。风儿今年
已经二十又三,却迟迟不肯成亲,想王爷二十三那年,风儿都已经两岁了。」
「说起这件事,夫人急,我也急,人家梁大学士的闺女更急。」苏慕天沉着
声道。
「话说梁闺女今年也十七了吧?」靖南王妃问道。
「是十七了。」苏慕天愤然拍桌,怒道:「人家梁闺女对风儿可说是死心塌
地、一往情深,足足等了两年多,真不晓得风儿这个混帐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还
是怎幺的,老是对人家梁闺女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我这张老脸都给他丢尽了。」
「唉,我看这孩子跟您是一个样儿,万事勉强不得的。」靖南王妃长叹了一
声。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闹烘烘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下人急急忙忙往厅上禀报,
「镇西王爷到!」
闻言,分坐左右上位的靖南王爷、王妃又惊又喜,一抬头,便见一男子龙行
虎步、飒飒生风,进入大厅,一屈膝,跪在两人面前,拜道:「孩儿给爹娘请安。」
始终垂首侍在靖南王妃身侧的沉灵,在听得男子浑厚的声音后,心下惊了一
惊,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往苏定风的方向望了望。
果真是他!那声音、那气度、那豪迈洒脱的神态……沉灵纤巧的身子微微摇
晃了一下,眼见苏定风也往自己这边瞧,她连忙垂下眼,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止
过于傻气,毕竟已经一年多了,像他这种王侯将相心里一定早把她这个不起眼的
野丫头给忘了。
鼓起勇气再往前方瞧了一眼,果然,英姿飒爽的镇西王爷老把视线移开了。
他果然没有认出她来。这是自然的,这是自然的……他忘了她是再自然不过
的事儿。
此时靖南王妃忙起身走下阶,将苏定风由地上扶起,眼里噙着泪水,一会儿
摸摸他的膀子,一会儿抚抚他满是男儿味的俊脸,嘴里「我儿、我儿」的叫,听
得随侍在旁的丫头们俱是泪眼汪汪。
这便是娘的味儿,王妃再尊贵,在爱子面前,仍然只是一个母亲。打进靖南
王府便不曾落泪的沉灵,悄悄抬手抹去眼角边儿淌下来的泪珠。
「好啦、好啦!」苏慕天大踏几步,来到母子俩身边,朗着声道:「夫人,
别哭了,风儿这不是回来了吗?」说着他大手一扬,按住苏定风的肩,赞赏的道:
「嗯,西疆今后当可永保太平,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咱们父子可得好好喝上一
杯。」语罢,他忙吩咐刘总管,摆开筵席,给儿子洗尘接风。
收拾起百感交集心情的沉灵,筵席间尽心尽力伺候着靖南王妃,至于苏慕天
与苏定风,各有丫头候在一旁。
久别重逢,一家三口自有诉不完的亲情、叙不尽的家常。
酒过数巡,原先忙道别后种种的苏定风突然将视线投向沉灵脸上,此时沉灵
也正巧拾起头,两人视线对撞上,沉灵一颗心竟又急跳,她连忙别开头,强自镇
定的拿起酒壶,为靖南王妃注满酒杯。
别慌啊……别慌。沉灵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为靖南王妃斟妥了酒之后,便
垂下首,往后退了一步,将视线锁在靖南王妃纤美的背上,半分不敢斜视。
「娘,」苏定风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问道:「您身边什幺时候多了一个目
中无人的丫头?」
靖南王妃楞了下才意会到儿子口中目中无人的丫头指的就是沉灵,心下不禁
纳闷起来。灵儿聪明乖巧、知书达礼,怎幺儿子一回来对她就有了成见?
「风儿,你别拿灵儿开玩笑……」靖南王妃忍不住为沈灵说话,「她可是娘
千挑万选才得来的贴身人,打凤仪嫁人后,灵儿跟在娘身边大半年来,可给娘解
了不少的闷儿。」
「是啊,灵儿手巧心细,你娘可疼她得紧呢。」苏慕天也在一旁帮腔打趣儿。
「瞧你说的没个正经,听起来竟像在吃灵儿的醋似的。」靖南王妃白了丈夫
一眼。
苏定风摸摸下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靖南王妃将视线调回儿子身上,见他竟又死死地盯着身后的沉灵瞧,面色阴
沉得有几分怕人,于是忙问,「怎幺,你才刚进家门,灵儿到底是哪里冲撞你啦?」
言下之意是儿子在无理取闹。
「她自个儿心里清楚。」苏定风仰头饮尽杯中物,冷冷地说。
听得儿子这幺说,倒像是她这个做娘的一心护短,转过身,她认真问道:
「灵儿,这是怎幺回事儿?」
沈灵微张着嘴。怎幺回事?天晓得是怎幺回事,自他进府到现今,她可没同
他说过半句话,连她自个儿都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惹了这个少年镇西王。
「王妃,灵儿不明白自个儿什幺时候冲撞了镇西王爷。」就算是个下人,也
自有自的尊严。
「好个不明白。」苏定风冷眼一笑。
「风儿,你什幺时候学会跟姑娘计较了?」除了她这个做娘的,儿子向来不
把女人放在眼里,梁大学士的闺女就算在儿子面前坐上一整天,他也可以视而不
见,更别提主动惹嫌气。
「孩儿……并无计较。」苏定风被母亲问得脸红耳热,只得勉强的说。
「好啦,灵儿给风儿行礼赔个罪,这件事就这幺过去了。」苏慕天在一旁打
着圆场。前一刻大家不还好好喝酒吗?怎幺这会儿母子俩竟斗起气来了?
「爷儿,是灵儿不好,灵儿给爷儿磕头。」沈灵双腿儿一弯,「咚」一声便
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她是为靖南王妃磕头的。沈灵心里清楚。王妃日也盼夜也盼,好不容易把儿
子盼回家来,这会儿竟为了她惹起嫌气。想起平日王妃待自己的千百种好,沉灵
再也顾不得自己微薄的自尊,直把额头往冷硬的地上叩去。
靖南王妃等了半天,但见儿子脸色愈来愈难看,却迟迟不肯开口让沉灵起身。
这水葱样儿的女孩儿再这幺磕下去的话……她想得心都拧了,连忙拉住沉灵柔声
道:「灵儿,够了,起来吧。」
「不……爷儿没让灵儿起来,灵儿不敢。」说着沉灵又是「咚咚咚」的磕着
响头。
「风儿,你倒是说说话啊!」靖南王妃怒视儿子。
苏定风沉沉的脸色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过了一会儿方硬梆梆地说道:「别磕
了。」
「好了、好了,灵儿,你听见了,快别磕了。」靖南王妃弯下腰,将跪在地
上的沉灵扶起。
「谢镇西王爷。」沈灵向苏定风欠了欠身,不过眼儿始终垂得低低的,不曾
瞧他一眼。
「好了。」靖南王妃拉着她的手,盯着她羊脂般的脸蛋,心疼的说:「你瞧,
额上都肿起来了,这可怎幺得了!我房里有药……」
「王妃,灵儿没事,没关系的。」沉灵摇摇头,避开靖南王妃关爱的眼神。
靖南王妃又怜又急,生怕苏定风等会儿又莫名其妙要和沉灵为难,于是连忙
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先下去,前几日我托你缝的绣袍不是还差一点儿吗?你
先去把绣袍缝了。」
「王妃……」沈灵欲言又止。那件绣袍前两日她便做好了,还拿给王妃瞧过
了,王妃明明看着十分欢喜,怎幺这会儿……
「没关系,你快去!」靖南王妃向她挤挤眼。
沉灵懂了,低头向两位爷儿告了退,不一会儿便退得远远的。
「怎幺,人都走远了,你还想拿人家怎幺的?」靖南王妃瞪着儿子,气气呼
呼地问。
苏定风忙将视线自那抹烟似的背影调回来,尴尬的道:「娘,您言重了。」
「我言不言重是一回儿事,倒是你非给我说清楚不可,灵儿究竟是什幺地方
得罪你,值得你给她这幺大的难堪?」原来靖南王妃存心支开沉灵,就是为了向
儿子把话说清楚。
「娘……」苏定风一脸苦笑。
「夫人,这也不全是风儿的错,是我要灵儿给他赔罪的。」苏慕天见妻子发
飙,于是忙帮着儿子搭腔。
「你别说话!我问的是风儿。」
一个大将军、一个少将军,在外可是呼风唤雨,指挥千军万马,孰料靖南王
妃只消打个喷嚏,两个人便噤若寒蝉。
「娘,刚刚……是孩儿误会了。」苏定风不好意思向娘亲禀明一年前紫云寺
之约沉灵失约的事情,若说了,怕更是要嘲弄他小心眼儿。
这事儿说来,连苏定风自己都恼不自禁,明明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怎幺想来
老觉得是昨日才发生的,就连当日沈灵微张着小嘴红着脸儿的模样,也是历历在
目。
「灵儿的额头都磕破了皮,你一句误会就想打发过去?」靖南王妃显然怒气
难消。
「娘,您就看在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家来的份上,原谅儿子一次可好?」苏定
风求饶着。
好不容易回得江南,刚踏进爹娘府里,发现自己悬念多时的人儿就在眼前,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不过……瞧她的模样,显然是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忘
得一干二净不消说,就连他看她一眼也不得似的,这教他怎幺咽得下胸中一股怨
气。
他苏定风绝非小器之人,他豪迈、爽快,只在大处着眼,绝不为小事计较,
然碰上了她,什幺都不对劲儿了。他无法不在意她看他的表情,无法不计较她毫
无留恋便甩头撇下他。
「你也知道你爷儿俩长年征战沙场,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担心受怕,那滋
味儿有多苦多难熬,好不容易身边多了个乖巧聪敏的灵儿,可以陪着我说话解闷
儿,这下可好了,你一回来,就存心把人给逼走,这不是摆明跟我这个做娘的过
不去吗?」靖南王妃说起这些年的辛酸,忍不住抽抽噎噎了起来。
「娘,您万万别这样说,孩儿绝没有跟您过不去的意思,是孩儿不好,惹娘
伤心,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孩儿计较……」苏定风也慌了手脚,没想到事
情会闹成这个样子。
他也不乐见灵儿把额头磕破了皮,他只是拉不下脸来阻止她,再说,见她那
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样儿,他的心里也万般不舍。
这会儿好了,磕伤了额头的灵儿离开了,换成娘伤心落泪了起来,这真是他
怎幺也料想不到。
「是啊,夫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为夫我打从沙场上退下来后,不都陪在
你身边了吗?这会儿天下太平,风儿也奉得圣诏得以回乡安居,你应该可以放宽
心了是不?」苏慕天柔声劝慰着妻子。
将军之妻难为,丈夫在外是威名显赫的大将军,然而有多少人知道做妻子的
在背地里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这些事也是苏慕天从沙场退下来之后才一点
一滴了解到的,但是就算自己能从沙场上全身而退,唯一的爱子却仍在西疆沙场
冲锋陷阵,妻子因此忧心成疾,这几年下来,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娘,您就别伤心了,孩儿今后一定常常过府来陪您。」苏定风凑近靖南王
妃,像个孩子似地偎在她身边,说道:「这样好了,孩儿今日不回镇西王府,就
留在这里陪娘说上一夜体己话儿可好?」
左边是最爱的丈夫,右边是心爱的儿子,最爱的人都在身边了,靖南王妃终
于破涕为笑,一手勾住苏慕天的手腕,一手捏捏苏定风的俊脸,道:「娘身边有
了灵儿,不需要你陪着说体己话儿。倒是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该给自个儿找个
可以说贴心话的枕边人才是。」
完了、完了,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兜来兜去又绕到这个敏感的问题上
来了。苏定风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
「你娘说得对。」苏慕天连忙附和起爱妻的主意,大声的说:「梁大学士的
闺女等了你好些年了,现下好不容易西疆大事底定,我看,择个良辰吉日,两家
赶紧把婚事办一办,否则见了梁大学士,我都不知道该怎幺向人家交代了。」
「爹,娘……」苏定风苦恼的说:「孩儿说了几次了,我不喜欢梁小姐,您
们别老是逼我嘛!」
「你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娶亲的话,我和你娘都没脸走出靖南王府了。要知
道其它王爷、夫人老早抱孙子了,见面问起你,我这张老脸都不晓得往哪儿搁。」
苏慕天摇头叹气。
「也不光是为了旁人的眼光。老实说,你年纪轻轻便受封了镇西王爷,再怎
幺说府里也需要个女主人,再则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就怕到头来连孙子都
没抱着,就……」靖南王妃又抹了抹泪。
真是……看来阔别一年,两位老人家逼婚的手段是愈来愈高招。镇西王府需
要个女主人勉强算个理由,但娘今年也才四十好几,怎幺竟扯到……扯到死那件
事上头去了。
一番话把苏定风说得心乱如麻,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想不出来。
苏慕天和妻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接着又道:「爹也不是非逼着你娶梁
小姐不可,要你真不喜欢梁小姐,我听说圣上的妹子湘湘公主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不如我赶明儿个就上奏,请圣上赐婚,不知风儿意下如何?」
「不成!那个湘湘公主又刁又辣,脾气大得让人受不了,我才不膛这淌浑水。」
听完爹的第二个提议,苏定风顿觉寒毛直竖。
「这不喜欢、那也不成,我看你出家当和尚去算了,省得我和你娘整天为你
烦心!」苏慕天硬汉子脾气一冲,大掌一拍。
「爹,娘,娶亲这件事,孩儿心中自有主张,请爹娘不必忧心。」苏定风沉
稳的道。
他可不是被爹给吓大的,怎幺可能因为一个怒掌就乖乖屈服呢?
不是他甘心蹉跎,而是人家愿不愿意嫁给他还是个问题哩。
想起刚刚沉灵跪在地上拚命磕着头的模样,苏定风心里又是一紧。
「难不成……你心里有了人?」还是靖南王妃厉害,三两下便料中苏定风心
内的秘密。
「怎幺,你这小子该不会看上哪个西疆蛮女吧?」这一年多来,儿子都镇守
在西疆,苏慕天愈想这个可能性愈大。
「爹,娘,你们别瞎猜。」苏定风的脸竟然红了。
见着儿子异常的反应,苏慕天和妻子不禁面面相觑。虽然苏家向来没有门户
之见,但是儿子要真娶个西疆蛮女,那……那还真是件伤脑筋的事儿了。
第四章
伺候着靖南王妃睡下之后,沉灵提着一盏煤油灯,行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莲
步轻移,往屋后而去。
从靖南王妃的寝房到自己的睡房,得走上好一段路,但是沉灵独爱这段独行
的闲适时光,提着煤灯渐向北行,出亭过池之后,前方露出一片墙垣,墙垣内筑
了一间居舍,并有千百竿修竹辉映,愈发显得清幽恬静。
若非靖南王妃独厚,寻常丫头是不可能有如此居所。
沉灵入了墙垣,正待往其中一间居舍走去,不料一个高大的黑影蓦然自黑竹
里窜出,阻断了她的脚步。
一个心惊,沈灵忙向后退了几步,因为事发仓卒,冷不防踩上自个儿的裙摆,
一个不稳,手里头的煤油灯猛地摔落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也摇摇欲坠,眼见就要
往后倒栽而去。
「小心!」
原本挡在她身前的人影身形一转,转眼间即闪到身后扶住她的腰,同时把她
往怀中一带,让她整个背脊贴在他的胸前。
碰上身后如钢似铁般的胸膛,沉灵身子一僵,待听得那一声低低然的「小心」
之后,便知挡住她的人是谁。
「灵儿给镇西王爷请安。」沈灵连忙挣脱苏定风的掌握,必恭必敬地说。
掉在地上的煤油灯已经熄灭,幸好月色皎白,沉灵眨眨眼睛,清楚看见苏定
风的脸。
「嗯……」苏定风胡乱「嗯」了一声,感觉掌心似还握着她的柳腰,感觉鼻
间还飘着她的发香,感觉胸前还留着她的体温。
「爷儿这幺晚还不歇息?」刚刚在靖南王妃房里伺候着,听得苏定风今晚不
回府,打算在靖南王府歇息,因此这会儿见到他,沉灵内心并不十分讶异。
只求……自个儿别再得罪他就好。
「到这儿做什幺?」苏定风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灵儿住在这里头。」当初陪着靖南王妃到这儿谈心,沉灵一见屋内摆设清
雅,各色书籍—应俱全,之后便常往这儿流连,靖南王妃知道后索性便将这所房
舍拨给她居住,让她得空的睁候可以在里头念念书鬼小写写字儿,或是作作画儿。
「住在这里头?」苏定风眯起了眼。没想到娘竟是这般宠爱这个小姑娘。
「爷儿?」沉灵见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以为自己又是哪儿冒犯了他,战战
兢兢地问。
「住得还习惯吧?」见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儿,苏定风知道自己今天真的吓坏
了她。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情难自己,把她放在心中一年多,他已经变得太在乎
这张脸,所以才会莫名其妙显得喜怒无常。
面对苏定风突如其来的关切,沉灵反倒有几分无措,一种熟悉的感觉慢慢回
到她的心里,她想起遥远的山上,想起那条泛着金光的大蛇,想起那个对着她唱
歌的男子,还有藏在自己枕头下的那支羽箭。
「回爷儿的话,灵儿很喜欢这里,里头……有好多书。」而且都是做了眉批
的,那洒落的笔触所烙下的心境,竟往往与她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
「你喜欢读书?」这年头就连官家小姐也少有人对书本儿有兴趣,男儿读书
为的是求取功名,女子读书……可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灵儿认得几个字,遇着不懂的便跳过去。」避开他研究似的眼光,沉灵轻
描淡写的说。
「可读过诗经里头的汉广篇?」
沈灵闻言垂眼。诗经汉广……她不但读过,而且娘还教她唱过呢,一年前第
一次见着他的那天,她口里哼唱的便是汉广这歌儿,后来……他还把歌儿给接过
去唱了。他这番提起,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当真记得她?
不……不可能,像他这样的王孙公子,怎幺会把平凡无奇的她放在心上?
「回爷儿的话,灵儿才疏学浅,记不得什幺诗经汉广。」那天在山上遇着的
人,不是眼前位高权重的镇西王爷,她情愿他只是山上的樵子。
「记不得啊……」苏定风心里陡然升起一把火。他就算瞎了也认得出她的声
音,更何况他没瞎,眼前这张脸蛋分明是他脑子里朝思暮想的人儿,可她竟敢否
认见过他的事实。捏紧铁拳,强自按捺下揍人的街动,他咬咬牙,捺着性子嗤道:
「我来唱上两句,搞不好灵儿姑娘就想起来了。」
「不,镇西王爷,不用唱了,灵儿真的没听过!」沉灵摇头急道。
然而苏定风哪容得了她阻止,就着夜色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低沉的男声响
在竹林里,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敲在沉灵的心上。
「南有桥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方思,汉之广矣,不可永思,江之
永矣,不可方思。」
她揪着心口,紧闭着眼儿,听得他一遍一遍反复唱着。
「怎幺,是否唤起灵儿姑娘的记忆?」苏定风定定地凝望着她。
她白皙无暇的肌肤几乎要和月色融成一片,记忆中略嫌单薄的身子如今出落
得亭亭匀称,他不可能把她给错认,这样的女子,世上唯有一个。
原来,他竟没把她忘怀?一年多了……他竟还能记得她,这样……便已足够
了。
「回爷儿的话,灵儿当真没听过诗经汉广。」她垂下头,依然固执。
就算他仍记得她又何妨?她情愿一辈子不再遇着他,也不希望知道那天遇上
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镇西王爷。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一个小小的丫鬟,如地如泥,哪及得上高高在上的天和
云?
「是吗?我懂了。」苏定风的声音冷冷的、自嘲的。「既然你不懂汉广,想
来一定也不懂紫云寺了。」
沈灵突然觉得冷,夜已深沉,风大露浓,身上单薄的衣衫挡不住料峭春寒,
打了个哆嗦,她小声的说:「灵儿不懂诗经汉广,紫云寺却是懂得的……以前灵
儿住在城外小镇,镇上的人都说紫云寺的菩萨很灵的。」
一番似真似假的话说得苏定风哑口无言,他死死地盯着她半晌,然后从衣衫
里掏出一件物品,上前往她手里一塞,便转身往外头走去。
「爷儿,这是……」沉灵捏紧手中的小圆盒儿,向他的背影呼道。
苏定风站定,却没有回过头,只是僵硬的说道:「跌打损伤药,治你额上的
伤很有效的。」
「不用了,爷儿,王妃已经给了我醒肤膏……」沉灵说着往前奔了几步,想
把药盒儿还给他。
「我说拿着,这种药好,不会留疤。」苏定风凶悍的吼完,便疾步走出沉灵
的视线。
原本怀里攒了药还不知到哪里寻她好,想问娘他又扯不下脸,心烦意乱间晃
到儿时用过的小书斋,没想到竟得幸撞见了她。
但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撞见了她才知,自己成了一个自作多情的大傻瓜。
撞见了她才知,被自己喜欢的人讨厌竟是这般难受。
难过归难过,早些知道总是好的,知道了才好把陷在泥淖里的脚给拉出来,
拉出来他便自由了。
自由些好,心里别老绷着个人才好……
明知这样才好,苏定风却觉得自己只怕想好也好不了。
苏定风留下的药果然效力十足,不消几日,沉灵额头上的伤口已然痊愈,并
且不留一点痕迹。
「还好,我还担心你要是破了相,你娘见了一定很难过。」靖南王妃知道今
天是沉灵亡母的忌日,沉灵老早同她告了假,打算到山上祭拜亡母。
沉灵笑了笑,灵巧的说道:「王妃别担心,灵儿早说过这点小伤不碍事。
「还好不碍事,否则我一定把风儿的皮给活活剥下来。」靖南王妃说话的口
气,简直就像把沈灵当成自家人一般看待。
「这不关镇西王爷的事,是灵儿笨拙,得罪了爷儿还不自知。」靖南王妃这
几日见了她额上的伤,就数落起苏定风的不是,听得沉灵心里都不安了起来。
况且镇西王爷这几天虽然每日一早便过府来请安,但总是形色匆匆,连杯茶
都没喝完就走了。
他连瞧都不愿再瞧她一眼了。
「你什幺时候得罪他了?明明是他的错……」
眼见靖南王妃还想再数落下去,沉灵忙道:「镇西王爷不是有意的,况且爷
儿后来还给了灵儿一盒药,擦上去挺有效的。」
什幺?靖南王妃微感诧异。她还以为灵儿是抹了自个儿给她的醒肤膏才好的,
没想到自己那个死硬的将军儿子竟然……
「他什幺时候拿药给你的?」靖南王妃突然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有趣。
「就……」在靖南王妃面前向来坦然沈稳的沉灵,露出难得的别扭神情,低
着头道:「就那日王妃睡下之后,我往北走回房去,在门前竹林里碰上了爷儿。」
「我那儿子对你说了什幺?」靖南王妃眼中闪遇一抹淘气的光芒。
「没说什幺……」沉灵避重就轻的说:「只不过爷儿似乎对我住在北边屋里
这件事觉得不太妥当……」
「他又对你发脾气了?」靖南王妃轻轻皱起眉头。
「也不像发脾气,爷儿只是问灵儿住得可习惯。」沉灵答道。
「这样啊……」靖南王妃眉头一松,一抹笑痕滑到嘴角,笑得十分开怀。
「王妃……」见靖南王妃老在这件事儿上头打转,不爱谈人隐私的灵儿忍不
住绞扭着手指间道:「灵儿住的那间房,究竟是什幺地方?」
「那个地方啊……」靖南王妃拉起沈灵的手,笑咪咪地安慰她,「别担心,
也不是什幺了不得的地方,只是风儿那孩子还没受封为镇西将军以前,仍住在靖
南王府时习字读书的地方。」
什幺?!沉灵一听,吓得魂儿差点飞了出来。原来她现在住的地方,竟然是
昔日苏定风所用的书房,那幺那些与她心灵相通的眉批,想来也是他留下的。
「你别担心,风儿现在有了一大座镇西王府,不会跟你计较那个小书房的,
你只管安心住下就是了。」靖南王妃似乎愈说愈开怀。
是吗?想来屋里的那些个床几椅案都是爷儿用过的。沉灵愈发显得不安。
他……当真不会在意吗?她只是个丫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呢。
拎了个小布包,婉谢了靖南王妃请轿夫送她唁母的好意,沉灵加快了脚步往
镇上走去。从城里到镇上,再由镇边缘处上山,上了山又是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
为了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所以这会儿她非得加程赶路不可。
好不容易走到镇边山脚下,沉灵靠在紫云寺边稍稍喘了一口气,顿觉口渴得
紧,于是往寺内走去,想讨杯水喝。
「姑娘一个人只身上山恐怕不太妥当,听说山里近来有猛虎出没,樵子们都
往别处打柴去了。」师父给沈灵倒了杯水,得知她竟是要往山里头去,忍不住为
她捏了把冷汗。
猛虎!沉灵一听也骇了一大跳。从前她常同宝庆哥上山,没听过什幺山里有
老虎这种事儿。
「多谢师父提点,灵儿会小心的。」
无论如何,娘一个人在山头上孤零零的,若是连忌日都没人去陪的话,娘一
定会伤心。沉灵当下收起几分犹豫,将水杯还给师父,道了声谢便往寺外行去。
「姑娘,等等……」师父握着水杯楞了会儿,回头叫住沉灵,「姑娘刚刚说
……你叫灵儿?」
「是的,灵儿姓沈,单名一个灵。」沉灵恭谨的回答,并不明白师父为何一
脸吃惊的模样。
「灵儿姑娘可识得威名鼎鼎的镇西王爷?」
「灵儿……听过镇西王爷的威名。」沉灵避重就轻的回答。出门在外,她并
无意打着靖南王爷或是镇西王爷的名号招摇。
「一年多前,姑娘是否与镇西王爷订过紫云寺之约?」
沉灵吃了一惊。怎幺师父竟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灵儿姑娘别害怕,贫尼并无恶意,只是一年多前,镇西王爷,也就是当年
的镇西将军给贫尼的印象实在太深刻……」师父将一年多前苏定风在寺外盘桓五、
六日的情状一一说给沉灵听。
沈灵心头霎时千回百转、五味杂陈。原来,他不仅来了,还一连等了五、六
日,她还直告诉自己,他只是同她在阔玩笑呢。
「师父,您认错人了,灵儿命浅福薄,和镇西王爷等的那位灵儿姑娘并非同
一个。」幸好大娘打晕了她,让她错过了那场紫云寺之约。她很有自知之明,像
苏定风这种响当当的人物,不是她这种草芥般的小女子所能高攀得起,否则,只
会徒落得伤心。
像现在,偶尔还有机会远远看着他便成了……
「灵儿姑娘……」
师父看出沈灵的无奈,正想开口劝些什幺,未料沉灵却盈盈躬了个身、道了
声谢,便转身走出紫云寺。
跟出寺外,师父往沈灵离去的方向望了望。不会错的,那气质、那身段儿、
那脸蛋儿,天下还能有另外一个比她更加标致的灵儿姑娘吗?镇西王爷若不为她
倾倒还能为谁倾倒?
不过,那清丽无双的小身影竟直往山上去……这小姑娘竟是偏要往猛虎山上
闯呢,事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妙……
很幸运的,上山之路虽然崎岖难行,但是沉灵并没有遇到吃人的猛虎。
一路直上山头,远远地,她瞧见母亲的墓前似乎有人影在晃动,稍稍往前走
近几步,跪在地上的不正是宝庆。
「宝庆哥哥,你怎幺会在这儿?」沉灵拎着小布包,急奔到宝庆身边。
宝庆一见沉灵来了,忙由地上站起,搔着头儿道:「我想今天是沈二娘的忌
日,所以就上山来看看她老人家。」
沉灵见坟前的香火已经烧了一大半,便知宝庆已经上来好一会儿了,心下当
场一阵激动,没想到除了自己,还有人也惦记着她娘。
「宝庆哥哥,谢谢你,娘看见你,一定十分欢喜。」但是娘看见她……是不
是还会生她的气呢?当年要不是因为她,娘也不会走得这幺早……
「要不是这山路太过崎岖,我娘也想来看看沈二娘的。」宝庆见沉灵脸色转
喜为悲,于是连忙说些旁的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嗯……」提起崔大娘,沈灵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她蹲下身,摊开手上的
小布包,把里头的水果和糕饼摆到墓前,这才注意到墓前已经供了一只香滑大肥
鸡。「崔大娘又破费了。」
「你说这个啊……」宝庆随着她蹲下身,笑嘻嘻地指着大肥鸡说:「没什幺
破不破费的,反正沈二娘吃过之后,横竖是要进我们的肚子里,我们这是托沈二
娘的福呢。」
听完宾庆的话,沉灵笑了起来。宝庆哥哥和崔大娘真是一个样儿,处处为别
人设想。
心情一放松,沉灵点起了香,和宝庆两人肩并着肩跪着,同往坟头上拜了拜。
把香插上之后,沉灵双手合十,又在母亲坟前叩了三个响头,便同宝庆蹲在
墓旁一边除草一边说话。
「崔大娘近来身子可好?」
「好,」宝庆卖力拔着野草,说道:「上回你回来的时候,不是给她带了两
盒儿桂花糕吗?结果她老人家可神气了,逢人便夸灵儿孝顺,一张嘴笑得都合不
拢了。」
「是吗?」听见宝庆的话,沉灵心里也觉得十分快慰。「崔大娘要喜欢的话,
改天我再给她送梅花香饼和菱角酥……」
「够了、够了!」宝庆丢下手中的野草,忙道:「灵儿妹妹,你一个人在靖
南王府里,万事儿都得自己照料,而且我听娘说,你把每个月例钱都交给她了,
娘不收又怕你伤心,所以,如果王府里有些什幺好吃、好用的,你就自个儿留在
身边吧。」
「宝庆哥,你放心,我在王府里吃的用的样样都不花钱,而且王妃赏给我的
糕啊饼的更是多得吃也吃不完,我不会挨饿的。」沉灵听得出宝庆处处为她着想。
「更何况崔大娘和宝庆哥哥待我的恩情,哪是灵儿用月例钱和桂花糕就能还得完
的。」
即便是金山、银山,也抵不过崔家人待她的恩重如山。沉灵心中始终这幺记
挂着。
宝庆见劝她不动,也不便再往下说,只是加快了手中拔草的速度。
「对了,宝庆哥,山脚下紫云寺的师兄告诉我,说最近山上有老虎出没?」
低着头拔了半天的草,沉灵忽然听见身后草丛里传来沙沙声,心上一毛,想起上
山前紫云寺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是啊,听说前几日有个樵子莫名其妙失了踪,大家都传说是给山上的老虎
给吃了。」
「听起来还真吓人的。」沉灵打了个寒颤,觉得身后的沙沙声似乎愈来愈清
楚了。
「是啊,所以这几日,大家都到隔壁山上去打柴,这座山便留给虎大王称霸
了。」宝庆说:「这回儿我也是大着胆子上来的,还好上来了,否则灵儿妹妹一
个人在这里,那就糟了。」
听到这里,沉灵的脸色变得如纸一样的白。她情愿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也
不愿意宾庆哥哥留在这里,他可是崔大娘唯一的儿子,万一有个什幺闪失,她要
如何对崔大娘交代?
沉灵愈想愈不妥,连忙将供晶包了,拉着宝庆道:「宝庆哥哥,咱们还是赶
紧下山去吧,你这番上山,崔大娘在家里一定急坏了。」
「你放心,我没把山上有老虎这件事告诉娘。」宝庆安慰着她。
「不成,有说没说都一样,总之你赶紧平平安安回到崔大娘身边就好了。」
沈灵拉着宝庆疾往前行。
「好好好……」宝庆见她急得一脸都是汗,于是忙接过她手上的布包,一手
提着水果糕饼,一手提着大肥鸡,领着她往下山的路上走去。
直至两人消失在山路的转角处,沙沙沙的草丛里突然闪出一个庞然大物,不
是大老虎,而是一匹神骏的马,马上英挺倨傲的人影,正是接获紫云寺师父通知
之后,快马加鞭奔到山下,且一路尾随沉灵上山的镇西王爷苏定风。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儿说得一点都不错。
沈灵跟在宝庆身后,刚转下山头,一只大虎无声无息自草丛内突地窜出,张
开大嘴,露出一口森森然的虎牙,兜头便往两人身上扑去。
「灵儿妹妹,你快逃!」宝庆一把推开沉灵,转眼之间便被猛虎给扑倒在地,
饿得发昏的大老虎牢牢箝住他的身子,血盆大口一张,便要往他的肩头咬去。
被宝庆推倒在身后的沉灵睁大了眼,眼见宝庆命在旦夕,便也顾不得害怕,
连忙从地上爬起,不顾死活就要往老虎奔去。
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自己替了宝庆,让老虎吃了她,老虎肚子一饱,
宝庆或许还有一丝死里逃生的机会。
心念已定,她俯身便要往虎身上扑去。
「别冲动!」
一只大手从后头拎着她的衣领,将她像小鸡一样的提起来。
「放开我!」沉灵两只小脚离了地,在半空中不停的踢动着,口中哭喊着,
「宝庆哥哥!我要救我的宝庆哥哥……」
坐在马背上的苏定风微微弯腰捞住沉灵的腰肢,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拎到马
背上,安置自己胸前,以免她疯了似地要往虎口里送。
「要你宝庆哥哥的命,就给我坐在这里别动。」苏定风紧紧按住上马背后仍
然挣扎着要下马的沈灵,沉声命令着。
闻言,沉灵突然停住了一切的挣扎,只是往后仰着小脸,泪眼汪汪地瞧着苏
定风。
苏定风不再言语,反手自背上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长臂一拉,弓身张
得满满的,「咻」一声长箭一放,飞刺入猛虎的左眼。
猛虎吃了痛,狂吼了几声,松开了宝庆,前足捂住了眼睛,在地上打起滚儿
来。
「宝庆哥哥!快起来!快逃啊!」沉灵急得叫了几声,但是宝庆已然昏了过
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心下一急,沉灵竟又挣扎着想跳下马背,以助宝庆一臂之力。
「待在马上,哪儿也别去。」苏定风握住她纤细的手臂,低下头看着她泪汪
汪的眼,坚定的说:「你要你的宝庆哥哥,我去给你救。」语罢,他翻身下马,
便往打滚儿的猛虎处行去。
沈灵僵坐在马背上,见猛虎打了几个儿滚之后,竟又站了起来,插着羽箭的
左眼淌着可怖的血滴,另一只完好的眼儿则露出凶狠的光芒,眈眈地盯住直逼来
的苏定风。
沉灵胸口一紧,一只小手紧紧捂住自个儿的小嘴,生怕自己惊叫出声,扰乱
了苏定风的行动。
猛虎盯了苏定风一会儿,突然放爪向前纵去,不消片刻便将苏定风压至身下,
两只虎掌往他的肩上一搭,低下头,就要往他的脸咬去。
「不要!」沉灵捂住脸,吓得惨叫一声。
未料苏定风老早抽出腰间的短刀,就等虎身一沉,倾尽全身之力将短刀插进
老虎的胸口。然老虎也不是省油的灯,虎爪一张,便往苏定风的胸上一抓,他身
前的衣衫霎时浮出数条斑斑血痕。
沉灵松开手,见到老虎再度滚倒在地,这次的痛苦似较之前尤甚,威猛的虎
啸声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的气息。
苏定风呢,胸前衣衫尽碎,露出数道血肉模糊的爪痕,然而脸上仍挂着一抹
坚毅的神色,似乎对自己胸前的伤口一点儿也不以为意。
见状,沈灵不顾一切,纵身便从高高的马背上跳下来,直往苏定风的方向奔,
没想到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渐渐失去力量的老虎突地又一跃而起,直往她逼去。
苏定风身形一晃,再度欺身挡下虎爪,大手摸到之前插在虎胸上的刀柄,右
手使劲儿一握,虎胸上的伤口即刻被拉长了好几寸,血如泉涌,他的左手则往上
攀住插在虎眼上的羽箭,身子一沉,老虎的眼珠子整个都被扯烂了。
如此僵持好半晌,老虎终于不支倒地,这回连打滚的力量都没有了,腿子蹬
了一蹬,一命归西去了。
沈灵张着嘴,瞪着僵死在地上的老虎,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将眼神移到立
在老虎身边的那双黑靴子上头,视线沿着一双长腿往上移,待见到苏定风血肉模
糊的前胸,泪水迅速街进她的眼眸,苍白的小嘴也剧烈抖动起来。
「我……」才吐出一个字,沉灵已经泣不成声。
「灵儿妹妹……」错过了一场惊险万分人虎大战的宝庆,此时幽幽转醒。
沉灵抹了抹眼泪,又望了苏定风一眼,然后低着头转到宝庆身边,蹲在他身
旁,轻轻伸出手扶起他的头,协助他缓缓坐起身来。
「宝庆哥哥,你没事吧?」她用衣袖细心拂去宝庆脸上的污泥。
「我没事……」宝庆看见散落在地上的肥鸡与摔烂的果子和糕饼,惋惜的说:
「倒是白白糟蹋这些食物了。」
「都什幺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个……」沈灵眼眶儿一红,紧紧抱住窨庆的
头,哭道:「我都吓死了,宝庆哥哥要是有个什幺三长两短,我也别活了。」若
宝庆哥真有个什幺,她还有何面目面对崔大娘。
楞头楞脑的宝庆见沉灵这厢竟抱住了自己,惊得连动都不动一会儿,好半天
才道:「灵儿妹妹,你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沉灵松开了他,仔仔细细地瞧过他的脸面和四肢,确定他除了肩上有细微的
擦伤,其它并无大碍,总算宽了心。
「对了,那只大老虎呢?」宝庆愣头愣脑的问。
「给打死了。」沉灵忙答。
「死了?」宝庆一脸狐疑。
「宝庆哥哥没瞧见吗?」沉灵转过头,往身后一指,道:「那大老虎不正躺
在那儿吗?」咦,老虎呢?沉灵瞪大了眼,地上除了斑斑血迹,什幺也没有,大
老虎不见了,打虎的王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混蛋、浑蛋!」苏定风拖着大老虎下山,一边走一边骂。跟在他身后的骏
马似乎知道主人心情不好,聪明的理得他远远的。
搞了半天,那个宝庆原来不是灵儿的亲哥哥,想起他们两人跪在坟,肩并着
肩烧香就够他闷了,接下来又净说些我为你、你为我的话儿,听来就教人火冒三
丈。
苏定风狠命拖了拖大老虎沉重的身躯,把一股没处可发的气全往死老虎的身
上发。这老虎也着实可怜,没来由竟遇骁勇善战的镇西王爷,合该是它绝命之日。
说来说去,拚着命和老虎搏斗的可是他耶,哪像她那个什幺宝庆哥哥被老虎
一喝就不济的厥了过去,可他这般拚命得着了什幺来着?
切!什幺也没得到,只是像个呆鹅似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俩轻声细语、卿
卿我我的,她刚刚说了什幺来着。苏定风一张脸想得都黑起来了。她竟然说「宝
庆哥哥要是有个什幺三长两短,我也别活了。」
她别活了……她要别活了,他又该怎幺办?她根本没想过他的心情……
当然,她的眼里、心里都只看得见那个宝庆哥哥,哪有闲工夫管他是死是活,
更别提她当着他的面紧紧抱着那个宝庆哥哥……
真是混蛋、混蛋!那个宝庆哥哥是混蛋,那个灵儿也是个……想来想去,苏
定风竟是连个混蛋都不忍心加诸在沉灵身上。算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那个
宾庆哥哥就算再不济,在她心中只怕也要比他强上千倍万倍。
苏定风垂下头,踢开挡在脚边的石头,喃喃地道:「现下总算弄清楚了,原
来她心里早有了个宝庆哥哥,难怪当时可以狠心不来赴紫云寺之约。」
唉……不赴约就罢了,好不容易再见面,她竟连他唱遇的汉广歌儿也给忘了。
也许她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住,从未记住他这个人。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许……可也得自己许了她要才成啊……
否则,单相思的滋味真不是人尝的,还不如让猛虎给吞下肚去,一了百了算
了。
算了……
他的一片心意……
就算了吧。
第五章
沈灵偕同宝庆回到崔家,一进门,宝庆便兴匆匆地向崔大娘提起方才在路上
沉灵同他说过的打虎经过,而且说了不只一遍。
「真是可惜,没能亲眼瞧见镇西王爷打虎的威力。」宝庆显得面有憾色。
「你这孩子,能捡回一条小命就是不幸当中的大幸了!」崔大娘擦起腰,拧
了拧儿子的鼻尖。
「崔大娘,要是宝庆哥哥不上山去祭拜我娘,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沉灵
仍是一脸愧色。
「傻孩子,快别这幺说,幸好老天有眼,你和宝庆两个都平安无事,这就好
了。」这是崔大娘的由衷之言。宝庆和灵儿都是她的宝贝,少了任何一个她都会
痛不欲生的。
「那……既然宝庆哥哥并无大碍,灵儿要赶回靖南王府了。」方才沉灵执意
跟着宝庆回来,也是担心他的身体。
「也好。」虽然多想留她下来吃顿饭,可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崔大娘于是说:
「要记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
「崔大娘,灵儿懂得照顾自己,倒是您别太累了。」沈灵握了握崔大娘的乎。
一股暖流在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之间流过。
「放心,崔大娘知道。」崔大娘眉目里净是慈爱之情。
「崔大娘,我爹他们还好吧?」明知他们早巳不要她这个女儿,但是她仍是
不由自主常会想起他们。
崔大娘还没回答,坐在一边的宝庆倒是抢道:「前几日我在市集里听见有人
说少进哥原本和城里醉月楼里头的一个姑娘挺好,身上的钱也都使在那姑娘身上,
结果后来大概是钱财散尽了,给里头的鸨母给赶了出来,后来我回得家来,当晚
便听见少进哥和你大娘吵了起来,好象争着要你大娘把房契交给他……」
「你这个楞小子,什幺时候学人绕起舌来着。」崔大娘斜瞪了宾庆一眼,似
是怪他不该再把沉家的事情拿来烦沉灵。
「崔大娘,您别怪宝庆哥多话,好歹爹和大娘仍是我的亲人,如果……日后
如果真有什幺解决不得的事情,还请崔大娘告诉灵儿一声。」少进哥哥喜欢往青
楼妓院跑老早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若闹到把仅有的一栋宅子也卖了的话,爹
和大娘便无处安身了。沉灵愈想愈担心,眉心蹙得死紧。
「我知道……」虽然沉灵嘴上不说,但就崔大娘对她的了解,她是不可能放
下她那狠心的家人的。
「那……我先走了。」沉灵说着起了身。
崔大娘和宝庆跟着送到门边。
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崔大娘忙道:「这回城里的路还远着,你等等,崔
大娘到前头给你找个车夫来。」
「不……不用了。」沈灵连忙阻止了崔大娘,先一步往门外走去,回头向他
们俩挥挥手,道:「我走了,改日儿再来看崔大娘和宝庆哥哥。」
崔大娘和宝庆倚在门边,见沉灵的背影走得远了,才转回屋内。
待沈灵赶回靖南王府,天色已然大黑。
靖南王府静静悄悄,厅上不闻王爷与王妃的说笑声,下人们也一个个低头干
自个儿的活。沈灵拉了个姑娘问了一问,才知王爷与王妃遇到镇西王府去了。
一听镇西王府的人说,下午镇西爷儿浑身是血,拖了只大老虎回府,才刚进
门就倒了下去。「姑娘说着眼眶儿都红了一圈。」那边下人来报,王爷和王妃一
听,忙过府去了,这会儿天都黑下还不回来,想必镇西爷儿情势不乐观。「
沉灵一听,差点厥过去。这下子就算砍她十遍脑袋,也是万死难辞其咎。镇
西爷儿可是千金之子,现下竞为了救她和宝庆哥弄成这样……
「对了……」说话的姑娘抹了抹眼睛,像是想起了什幺重要的大事一般,接
着道:「王妃先前差人回来传话,说灵儿姑娘要是回来了,请你马上走一趟镇西
王府。」
「我知道了,谢谢你。」沉灵说完,便顾不得自己满面风尘,急忙出了靖南
王府,往几条街外的镇西王府走去。
一见到靖南王爷和王妃,沈灵便「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灵儿知错,
请王爷和王妃责罚。」
就算是一命抵一命,自己的贱命又哪里抵得过堂堂镇西王爷尊贵之身?过府
的路上,沉灵的心内便没了主张,如今见到苏慕天夫妇凝重的神情隋,再想起之
前苏定风胸前淌着血站在大老虎身前的模样,她直以为他已经一命归西,于是连
忙磕头请罪。
但求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至于连累了宝庆和崔大娘才好。
「灵儿,你说什幺罚不罚的啊?」靖南王妃怪道。
「灵儿罪该万死,害死了镇西王爷……」沈灵跪在地上垂着头,眼里噙着泪
水。
「你什幺时候害死风儿了?」苏慕天抚抚颔下的美髯,奇道:「风儿这会儿
不是好好在房里睡觉吗?」
什幺?沉灵吸吸鼻子,抬起泪涟涟的小脸。
「王爷说得不错,」靖南王妃拉起跪在地上的沉灵,说道:「我那个像驴一
样固执的儿子好不容易才喝了药、裹了伤,这会儿正睡得沉哪。」
「镇西王爷没怪灵儿?」沉灵抬起衣袖,抹去了眼泪。
「怪你什幺?」靖南王妃仍是一脸莫名其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方问,
「莫非风儿受伤这件事儿和你有关系?」
沉灵不敢稍加欺瞒,遂将苏定风如何巧遇宝庆与她之事,以及打虎经过钜细
靡遗的说了一遍。
原以为王爷与王妃听完后必定会大发雷霆,就算不摘她的脑袋,至少也得捱
上五十大板,孰料两人却是相视而笑,不知情的人见着,还以为她说了什幺天大
的笑话。
「王爷,王妃,灵儿所说句句属实,那只老虎当真是镇西王爷杀死的。」沉
灵还以为两位主子不相信苏定风能凭一己之力就杀死一只饿虎。
「我相信,我相信。」靖南王妃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当然相信自己的儿
子有屠虎的能力,但是……为了个姑娘拚命,这种事情可是闻所未闻。
「是啊!」苏慕天伸出手往爱妻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一脸深情又体贴的模样,
说道:「那孩子十三岁跟我去打猎,一个人就杀了只大黑熊,何况只是一只老虎
呢。」
看这模样,王爷和王妃心情好象挺好的,知道真相后竟也没有要降罪于她的
意思,那……他们叫她到镇西王府来究竟有何用意?沉灵百思不解,猜也猜不透。
「你别担心,王爷和我都没有怪你的意思。」靖南王妃和丈夫相视良久,才
对沉灵说:「把你叫过府来,是因为这镇西王府里没几个伶俐的姑娘,风儿这番
伤重,好歹身边该有个人随时照料他,我和王爷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差事交给灵
儿最稳当。」
沉灵瞠目结舌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道:「灵儿是伺候王妃的……」
「没关系,就这几日,我会找个丫头替你,你安心留下来照料风儿好了。」
靖南王妃笑吟吟地说。
「可是……灵儿把爷儿害得这幺惨,爷儿见了灵儿,只怕又要不开心。」沉
灵绞扭着手儿道。
「不会的,他见了你才开心呢。王爷,您说是不?」靖南王妃说着用衣袖掩
嘴而笑,同时斜觑了丈夫一眼。
接收到爱妻送来的秋波,苏慕天开怀的说:「是啊,夫人说得是,何况这件
事情也是他自找,谁管他开不开心啊!」谁教那个嘴硬的儿子一问三不说,原来
是演了一出窝窝囊囊的英雄救美,结果美人跟着宝庆哥哥回家去了,他却拖了只
死老虎回来,难怪脸色青得比鬼还难看。
这到底是怎幺回事?沈灵真是愈听愈胡涂、愈看愈迷糊。爷儿明明是为了救
她和宝庆哥才弄得浑身是伤,怎幺王爷和王妃不责罚她这个罪魁祸首,反而净是
拿爷儿来取笑?
「好险……」靖南王妃趁着沈灵呆怔时,突然把脸凑到丈夫的耳边,得意的
说:「幸好咱们儿子看上的不是西疆蛮女,而是水一般的灵儿。」
「是啊、是啊!」苏慕天也压低了嗓子回道:「不过灵儿再美再好,比起我
亲爱的夫人,还是略逊一筹。」
靖南王妃闻言,掩着小嘴儿格格轻笑起来。
下人们见状,纷纷红了脸,心里都在纳闷,王爷与王妃结缡二十几载,感情
怎地还是这样浓蜜。
「好了,经过这番折腾,大家都累了,我们回靖南王府吧。」苏慕天牵起妻
子的手,朗声宣布。
「是啊,靖南王府里的人都跟着回去吧,灵儿留下就成了。」靖南王妃回头
向沉灵笑了笑,便随着丈夫翩然而去。
怎幺会是这样。沉灵呆若木鸡,僵在原地好久、好久,直到刘总管在她耳边
喊了好大一声,她才傻傻地跟着刘总管往苏定风的寝房院落走去。
镇西王府里同样是画栋雕梁、亭台轩馆,美不胜收。
下了厅堂,刘总管领着沉灵往东直走,走到一处院落前停住脚,沉灵抬头,
见园中灯火通明,园子尽处,直矗一座独立的大宅,两旁石栏上装饰着五彩缤纷
的各色风灯,与园中灯火相互辉映。
「灵儿姑娘,这边请。」刘总管领着沉灵进了园子,登上石阶,推开宅门,
行过正厅,直往里头镇西王的睡房走去。
「就这儿了,爷儿现在便在这里头安歇。」在一扇雕花门外,刘总管停住了
脚步,回过头对沉灵说道:「爷儿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好不容易才睡下,
大夫来瞧过,现下只要注意别发烧,一切就好办了。」
「是,灵儿知道了。」原来爷儿的状况并不像王爷与王妃说得那般轻松。沉
灵的心情突然沉重了起来。
「灵儿姑娘要是累了的话……」刘总管说着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推开苏定
风隔壁房间的门,指着里头说道:「我已经差人收拾过,这个房间灵儿姑娘可以
随意使用。」
沉灵吓了一大跳。这样一间华丽的房,怎幺是她这个丫头住得起的?她当下
忙道:「刘总管,这不好……」
「灵儿姑娘不必惊慌,这件事是王妃交咐下来的,灵儿姑娘只管住下便是,
另外,园子里的僮仆奴婢,灵儿姑娘也可任意差遣。」刘总管必恭必敬的说。
他看得出靖南王爷与王妃对沈灵是百般疼爱,加上刚刚在厅上听得苏定风受
伤的来龙去脉,与上午紫云寺派人来报信一事连在一块儿,他推知苏定风定是专
程上山前去搭救沉灵,想必沈灵在苏定风心里占有不小的分量。
「刘总管,您言重了,灵儿只是个丫头,哪有资格差遣旁人。」沉灵急得脸
都红了。
刘总管笑了笑,却没有多话。他在靖南王府工作了十几年,可说是靖南王爷
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直到前几年镇西将军府落成,靖南王爷才特别将他派到苏
定风身边,要他协助爱子处理府内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刘总管对于两府之间
的大小事情,可说是清清楚楚。
「灵儿姑娘不用自谦,王妃不只一次提起,说灵儿姑娘知书达礼、聪慧伶俐,
比起官家小姐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当年靖南王妃,原先也只是府里的
一个小小丫头,可一样是丫头,命运可也分成千百种哪。
「刘总管,您……您说笑了。」沉灵的脸红得像苹果。
「奴才没有取笑灵儿姑娘的意思。」刘总管欠了欠身,道:「爷儿就交给灵
儿姑娘了。最近爷儿心情不太好,说话声音要是大了点,还请灵儿姑娘多担待些。」
说完,他便沿着来时路往屋外退去。
☆☆☆
刘总管走后,沉灵便尽分的守在苏定风房门外。
偌大的屋舍里静静悄悄的,除她之外,竟没有其它的僮仆走动,只是屋内处
处转角都点上灯,倒不至于黑得吓人。
守到半夜,忽听得一阵阵低沉的呻吟声,沉灵心里一沉。该不会镇西王爷的
伤势又严重了吧?
她连忙推开房门,屋内灯火幽暗,她走进床边,掀开软帘,探手往苏定风额
上一摸,还好,应是没有发烧,不过额边却淌着滴滴汗珠,嘴边含含糊糊净是说
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儿。
沈灵转出房外,打了盆水回房,拧了布巾细细为苏定风拭了汗。轻手轻脚的
拉拢他身上的被子,正想退开到边上守着,不想他忽地翻了个身,面向床外、大
手一挥,竟捉住了她的小手,将她箝个死紧。
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住了沉灵,当下她动也不敢动,身子僵立在床边,生恐
自个儿一动便吵醒了他。
就这样,她一动也不动站到天明……
苏定风甫睁开眼,见着的便是僵如石像般的沉灵。
「你站在这里做什幺?」苏定风愣了下才暴吼出声。
「灵儿……」昨儿个山上山下来回奔波了一天,加上一夜僵立未眠,沉灵被
他这幺一吼,心里突然揪了一下,半天才回道:「灵儿不是存心吓唬爷儿……而
是……爷儿昨儿个拉住了灵儿的手……」
「手……」经她这幺一说,苏定风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里确实握着一个绵软
滑腻的东西。原来是她的小手,难怪他握着、握着,睡得都不想醒来了。可这只
手他握着虽舒服,但是被握的人可是满脸愁容,人家这只手可是那宝庆哥哥才握
得起的……
「你不伺候我娘,杵在我房里干什幺?」苏定风粗鲁的摔开了她的手。
她不希罕他,三番两次否认他,他堂堂镇西王爷,怎幺样也不会开口求个女
人,就让她去爱那个宝庆哥哥好了!
不过……怎幺搞的,愈想心愈酸,酸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被他强劲的腕力一摔,沈灵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身子,垂
着头道:「不是灵儿要杵在爷儿房里,而是王妃嘱咐灵儿留在这里照顾爷儿……」
「镇西王府里上上下下人这幺多,谁要你留在这里伺候!」瞧她说得一副心
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他才不领这种情。
她没想错……爷儿见着她果然不欢喜,现下怎幺办?要这幺就给打发回靖南
王府的话,王妃一定会觉得她是个不济事的丫头……
「笨手笨脚的,我都起大半天了,还不过来帮我穿衣服!」苏定风见她低着
头不言不语,生恐她就这幺奔回靖南王府投靠娘去了,于是连忙粗声粗气的喝道。
发了大半天的脾气,终归一句,无论如何,她能在他眼前终究是好的。
真是知子莫若母,娘定是已经看透他的心,所以才会作主将沉灵留下照顾他。
虽然想起那个什幺宝庆哥哥他就要心烦,再想起她一味否认见过他的事实他
又要心痛……
「喔……是的……」爷儿凶她是应该的,她只伺候过王妃,从没伺候过男子,
一堆事情是她不懂的,爷儿凶她是应该的,应该的……
沈灵连忙振作起精神,上前协助苏定风更衣。
此时苏定风已经自顾自地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身裸露,胸上缠满了伤布。
沉灵一瞧,当下眼红鼻酸,「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道:「昨天……是
灵儿不好……害爷儿受了重伤,灵儿愿受一切责罚。」
「你跪什幺啊!抓伤我的是大老虎,又不是你,我罚你干什幺?」要是她愿
意「抓抓」他,他还真是求之不得呢!唉,弄了半天,他却只能在老虎面前逞逞
威风……
「可是……要不是灵儿……」沈灵仍是满脸愧疚。
「好了,现在说什幺都迟了。」苏定风摊摊手,苦涩的说:「昨天我浑身是
伤站在你面前,也不见你闻问一声,现在你又跪又罚的算什幺呢?」
「爷儿……」沈灵喉头一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故意对他不闻不问,只是……宝庆哥刚巧醒了来,她不能不管宝庆哥,
宝庆哥是崔大娘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对不住崔大娘,只得撇下他……
「好啦!快起来,事情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能追究什幺呢?只能追
究自己的痴傻与难堪,何苦呢?而她若再这幺跪下去,到头来心疼难过的还不是
他,她这样不是罚谁,罚的是他啊!
沉灵自觉罪不可赦,偏偏靖南王爷与王妃和现下的镇西王爷都不肯怪她一句,
她愈想心里愈是不安,竟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咳,你再不起来帮我穿衣服,我就要冷死啦!」苏定风见她不肯起身,于
是假意咳了几声。
沉灵一听,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忙为他穿上衣裳,同时小心翼翼地不去触
碰到他胸前的伤处。
好暖的小手,他在睡梦中紧握过的小手,如今忙碌的游移在他身上。
真希望她不是在为他穿衣,而是在……
唉呀呀呀!镇西王爷,您又想到哪里去了?
一转眼,沉灵已经在镇西王府待上半个多月,眼见苏定风的伤势已经好了八、
九分,她便想早一日回靖南王妃身边。
她心想,再在这里待下去……总是不好。
这几日,只要苏定风待在府里,身边一定要沉灵跟着。
丫头摆好了饭菜,他便拉着她坐下来一块儿吃,而且净把好吃的往她碗里夹。
厨房做了新奇的糕饼点心,她给他捧了去,结果大半都进了她的肚。
挑灯夜读时,她在一旁给他研墨,他却把书捧到她面前,同她谈经论艺。
他在园子里习武练剑,她也跟着提了把小刀在一旁耍弄,逗得两人哈哈大笑。
沈灵内心里十分清楚,心已经一寸一寸往下陷落,再不抽身,怕再也离不开
苏定风了。
这日,风和日丽,镇西王府后花园里夏荷怒放。
趁着靖南王妃过府来,坐在邀风亭里赏荷的机会,沈灵终于鼓起勇气在靖南
王妃跟前提起了想回靖南王府的事。
「这件事,风儿同意了?」靖南王妃似乎根本没有要把沉灵要回去的打算。
「灵儿不敢拿这种事儿去烦爷儿……爷儿身子刚好,近日又忙着苏州兵团团
练之事,所以灵儿才想请王妃作主。」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丫头,连这种事儿都要
禀告爷儿,那岂不是什幺事儿都别做,整天烦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了。
「风儿待你不好?」半个月都过去了,靖南王妃还以为儿子该捉住沉灵的心
了。
「爷儿待我很好,只是灵儿跟在王妃身边习惯了。」何况王妃身子时好时坏,
换汤煎药这些事向来只有她最清楚,这会儿交给别人半个多月了,她当真也是放
心不下。
「这话倒奇了,」靖南王妃睁大眼睛,夸张的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姑
娘情愿撇了我那个英俊潇洒的儿子,愿意亲就我这个老太婆。」
「王妃,您别寻灵儿开心,灵儿只是个丫头。」沉灵可急的,她不希望靖南
王妃误解什幺,她很有自知之明。
「也不是寻你开心。」靖南王妃放眼往荷花池里瞧了瞧,说道:「只是这半
个月来,秀凤那丫头也将我服侍得挺好,若你回了来,这一时片刻也不知该怎幺
同秀凤丫头说。」
原来……秀凤姊姊本来就比她灵巧,能将王妃伺候得更好也是理所当然。沉
灵轻声说道:「灵儿懂了王妃的难处……灵儿愿意到厨房或是柴房或是做任何工
作。灵儿虽笨,但是能做的绝不会推辞。」
「好好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靖南王妃叹道:「回头我会给你想办法。」
她听得出灵儿确实一心想回靖南王府。亏得她之前万般看好自己的宝贝儿子,
还以为他是个万人迷,结果想迷的竟是迷不住……不想迷的呢,却硬巴巴地偏要
自己送上门。
这日,梁大学士带着闺女硬是在镇西王府坐了一下午。
苏定风结束了团练工作,一进府,见看门的董海朝他挤眉弄眼的,就知道麻
烦事儿又来了。
但是,府里多了一个每日教他牵牵念念的人儿,说什幺他也不舍得再往外头
去。
飒飒然步人大厅,见爹娘正陪着梁大学士和梁闺女喝茶谈天,苏定风旋即趋
前向三位老人家问了安,尔后看了一眼头低得都快垂到胸口上的梁若薇,同样坦
然的问了声好。
「贤侄真是不得了,宫里的人都在谈,镇西王爷好大的本领,不消几年竟将
西疆镇压得服服帖帖,为朝廷平了多年的心头大患,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梁
大学士显然愈看苏定风愈满意。
「这是定风分内的事儿。」若做不到安内攘外的话,镇西王爷的名号不是白
封了吗?
「是啊,是梁大学士太过奖了。」苏慕天微瞪了儿子一眼,似在怪他的回答
太过简短不够诚意。
梁大学士啜了一口茶之后,又滔滔不绝的往下说:「不是过奖,贤侄当真是
少年英雄,这往镇西王府的一路上,百姓都在谈论前阵子贤侄除了山上猛虎的事
情,这种为民除害的事情真是太了不起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除害不过是顺便,救美才是正事。
「说得也是,杀了一只饿得发晕的老虎,没什幺值得夸耀的。」靖南王妃为
了不让场面太尴尬,便也出言帮着腔。
这个死儿子,见了梁大学士和梁闺女,老是摆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死脸,说几
句话像会要了他的命一样,真不知人家是看上他哪一点了。
苦着她和王爷,每回都要在一旁帮着炒气氛,要不然,只怕这厅里的气氛冷
得都足以结好几层冰了。
扯了半天,眼见苏定风似乎坐立难安,频频往厅外张望,好象在找什幺人,
梁大学士于是皱着眉道:「贤侄是否还有事儿?」
苏定风索性直言道:「的确还有要事在身。」
「喔……」没料到会得到这幺个答案,梁大学士怔了一怔,忙给自己找了个
下台阶,说道:「贤侄忙的都是家国大计,既是这样,就不必留在这里陪我们闲
聊了。」
「真是不好意思。」苏慕天一头一脸都是汗,忙道:「风儿这孩子近来可是
真忙,忙着……」忙着干什幺呢?他苦思了一会儿,还没找出话儿往下说,就听
见儿子朗朗然接口。
「忙着看鞋儿,灵儿姑娘帮我做了一双新鞋儿,我特别赶着回来试呢。」
什幺跟什幺!一屋子的人全都变了脸,那个始终垂着头的梁若薇连眼泪都垂
下来了。
「定风先告退。」
苏定风起身,顾不得一室错愕的嘴脸,迳往后头寻沉灵去了。
什幺天大的事儿,都比不上灵儿亲手为他缝的鞋儿来得重要。
走进园子里的大宅,苏定风放手在沈灵的房门上敲了敲,不一会儿便见她打
开门,露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儿对他笑。
「鞋儿呢?你答应给我的鞋儿呢?」苏定风一进门,便张着手向她要。
「爷儿别急,答应给您的鞋儿早做好了。」沉灵转身,打开斗柜,取了鞋儿
便转回桌边,放在桌上。
苏定风掀袍落坐,坐在鞋儿面前,似乎不敢伸手去碰,只是倾身屈颈去瞧那
鞋儿。
「爷儿……」沈灵见他行止古怪,于是说道:「您大可拿起来瞧啊,这样不
是怪不舒服的?」
「说得也是。」苏定风连忙直起身子,轻轻碰了碰鞋面,对她说:「这鞋儿
做得真好。」
「好是谈不上。」见他高兴,沉灵也显得欢喜,抬起手为他斟了一本热茶,
放在鞋边,说道:「不过,肯定比较牢靠就是了。」一针一线密密缝,这鞋儿确
实费了她不少工夫。
「真好、真好。」苏定风咧着嘴,一连又说了好几个「真好」。
「爷儿,只不过是一双鞋儿,您再这幺说下去,灵儿可就要不好意思了。」
说完,这才瞧清楚苏定风一身风尘仆仆的,沉灵忙又转身,在镜台前面的水盆里
绞了一布巾来,替他擦了头脸。
拭去烟尘,苏定风愈发显得神俊气清,沉灵瞧着,一时竟痴了。
「怎幺,我脸上沾了脏东西吗?」苏定风也盯着她水灵灵的眸子。
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是有点不一样了,她瞧着他的时间多了,而且若他不出
声,她肯定还会继续盯着他瞧下去。也许,他并不是全然无望的,也许再过不了
多久,她会忘了那个宝庆哥哥而喜欢上他也说不定。
「没有……」沉灵警觉到自己竟又失态了。这几日她老是这样,一个不留神
就把视线停在他的脸上,而且一瞧就是大半天。
许是知道自己离开镇西王府的日子不远了。
回过神吸了口气,沈灵连忙收了布巾,转回镜台前,背着他定了定神,把布
巾挂在边上之后才盈盈转回身,往苏定风身边走来。
「爷儿的脚真大,您瞧,这鞋像不像两条船?」她笑问。
从前都是缝王妃穿的绣花鞋,头一次做男鞋,才知道男人与女人差异是多幺
的大。不光是男人与女人,就是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小姐与丫头的差别,富贵与贫贱的差别……
「你这样一说,这鞋儿还真像两条船。」苏定风也笑了,同时眉儿一扬,好
奇的说:「灵儿的呢?灵儿的脚一定又小又巧。」
沈灵闻言,顿觉自个儿的脚板子都红起来了,当下咬着嘴摇着头,半天说不
出话来。
「怎幺,你肯不肯让我也瞧瞧你的脚儿?」他故意逗她。
「爷儿,您别取笑灵儿了。」女人家的小脚可算得上是极隐私的部位,当然
不能轻易让男人瞧见。
苏定风笑了笑,并不言语,自己知道,他不纯然是同她开玩笑,她的脚,只
是他想看的一小部分,他还想看更多、更多,但要是说了出来,只怕她现在就要
夺门而逃了。
见他笑得别有深意,懵懵懂懂的沉灵低下了头,把话题兜回那双鞋上头,问
道,「爷儿,您要不要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苏定风犹豫了半天才说:「我看别试了,要是弄坏了怎幺办?」
真是!沉灵听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爷儿,这鞋本来就是给您穿的,您穿
坏了,灵儿再给爷儿缝一双就好了。」
「你没打谎子?」
「没打谎子。」就算她离了镇西王府,只是一双鞋儿,她还能替他做的。
第六章
新鞋儿穿上脚不过几天,苏定风才听见一个天大的消息。
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天大的消息──靖南王妃竟要把沈灵给要回靖南王府去
了。
「娘,孩儿不懂您的意思。」苏定风根本不能接受这个提议。
「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总之灵儿借给镇王西府快一个月了,她是我
的身边人,再让她在这儿,只怕她误会我不要她了。」灵儿这个女孩儿性善心细,
那日在荷花池边她嘴上不说,但脸上那股失落劲儿,她可全都瞧进眼里去了。
「娘,不会的,就算您不要她,自然……」苏定风把眼儿瞧着别处,故作无
事人似地说:「自然有人要她的。」
「要了她又不好好待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待在这种地方。」靖南王妃自
然知道「要她」的人是谁。
「镇西王府里每个人都对灵儿客客气气的,谁敢对她不好来着?」连他苏定
风见了她都是轻声细语,竟不知府里有谁敢同她为难的。
「真要说谁敢对她不好,唯一可能的就是你了。」靖南王妃一副欲加之罪何
患无辞的模样。
「我?」苏定风指指自已的鼻子,火冒三丈的说:「我什么时候对她不好了?」
「那你又说说看,你是哪里对她好了?你是哪里值得她离了我来就你啦?」
靖南王妃连连逼问,无非是想找出沈灵一心想回靖南王府的原因。
哪里好?苏定风想了半晌,竟是无法将自己对沈灵的好具体说出来。
「瞧你,说不出话来了吧?」靖南王妃摇摇头。
「娘,您就行行好,爹府里人这么多,不差灵儿一个。」
「你这镇西王府里也是阖府是人,难道又差了灵儿这一个?」苏定风不吭声,
只因母亲正是说中了他的心声。
「怎么?不说话的话我就要把人带走了。」靖南王妃今儿个过府来,就是想
把沈灵给带回去的。
「娘,孩儿比您更需要灵儿。」憋了半天,苏定风终于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
了。
「你是这么想,但是灵儿显然不这么认为,否则就不会央我带她回靖南王府
了。」她真不知这个儿子在搞什么鬼,在沙场上万夫莫敌,怎么这会儿明明喜欢
灵儿,却又拖三拉四的,连她这个做娘的都沈不住气了。
「娘是说……回靖南王府这件事,是灵儿主动向您提起的?」他这般待她,
她还一心想回娘那头去?
「可不是嘛!不然你以为娘瞧不出你那点心思?你以为我把灵儿留下来是为
了什么?」显然儿子这回是让她失望了。
「也是灵儿告诉娘,说儿子待她不好?」苏定风的眉头且打起好几个结。
「这点她倒是没提,不过,要你真对她好,灵儿怎会央着要回靖南王府?」
靖南王妃十分信任自已的感觉,不过这回她是猜错了。
「是吗?」即使大敌当前,苏定风也不曾露出如此难看的表情。
此时,毫不知情的沈灵的从外头进入大厅,笑吟吟地对两人问了安,然后捧
着新绣的鞋儿来到靖南王妃身边,甜孜孜地说:「王妃,您瞧,这是我想了好几
日才绣出来的花色,王妃可喜欢?」
依着娘亲自梦中交给她的那只绣鞋,沈灵早已经变化出无数更加出尘的样式
花色,每一件绣品都让人惊艳。
靖南王妃顺手接过绣鞋儿,把在手里仔细瞧了瞧,赞道:「亏你有这个巧思,
每回给我缝这漂亮的鞋儿,瞧这花色儿这工儿,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
见呢。」
「王妃喜欢就好……」
沈灵喜得脸儿红扑扑的,话还没说下去,坐在厅上侧首的苏定风突然掀袍而
起,丢下一声——「你们两人在这儿说话,我先回房睡去了!」随后,他踏着大
步便往外头走去。
沈灵呆望着苏定风怒气冲冲的步伐,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他已经好久不曾这个样子,莫名其妙就发火,现在见着他这样,真让她不知
所措。
倒是靖南王妃见到这一幕,愈发对自己先前的猜测深信不移。原来欺侮灵儿、
让她在这里待不下去的人,果然是自己的儿子。
「灵儿,没关系,风儿就是这种脾气,别理他。原来他平常竟是这般欺侮你
来着,难怪你央着要回靖南王府。」她放下手中的鞋儿,拍了拍沈灵的手,安慰
道:「你今晚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儿个就回靖南王府来。」
「王妃,您误会了,爷儿他不是……」他平常不是这样待她的。
「你别害怕,一切有我作主,你只管回来就成了。」总得让儿子知道,女人
不是随他吼、任他骂,更不是一不高兴拂袖走人便成。
女人是要细细哄、慢慢宠。总而言之,女人是要用来疼的。
送走靖南王妃,沈灵回到房里,把东西一一收拾妥当了。
坐在床沿发了半天的呆,她总觉得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好歹得跟爷儿说一声
才成。
滑下床出了房门,走到隔壁苏定风的房门口,站了半天,她才放手往门上敲
了一敲。「爷儿,我是灵儿,您睡了吗?」
等了半天,房内人并不答腔,沈灵又等了等,方要离开,房门才猛地被拉了
开来。
「干嘛?」苏定风衣衫凌乱、眼神混浊、浑身酒味。
「爷儿,您喝酒了?」苏定风向来不爱杯中物,沈灵待在镇西王府这一个月
来,除了被他偶尔拉着浅斟小酌一番,她从没见过他独饮,独饮到欲醉的地步,
更是闻所未闻。
「喝个几杯,死不了人的。」苏定风冷冷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灵儿去睡了。」沈灵垂下眼睫,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只不过是说话大声了一点,瞧你惊得像只小兔子,是不是又想往我娘
跟前哭诉去了?」
「爷儿,灵儿没有。」她并没有同王妃哭诉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
「有没有都无所谓,总之我不想在见到你了。」可恶的女人!竟敢背着他求
娘让她回靖南王府去,他对她掏心掏肺,她却处心积虑想离开他。
沈灵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她更往后退了几步,旋即跪了下来,
说道:「爷儿,灵儿绝对没有在王妃面前乱嚼舌根说爷儿的不是待灵儿恩重如山,
灵儿如今都要走了,还让爷儿生这么大的气,请爷儿原谅灵儿。」
走了……苏定风混浊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清明。她说她要走了?
他瞪着跪在地上的小身影,哑着声道:「走了是什么意思?」
王妃要灵儿明儿个就回靖南王府去。「纵是泪如雨下,沈灵仍是把话说得清
清楚楚。
「这不是王妃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意思吧?」苏定风苦涩的说:「反正你不
管人在哪里,也不曾把我的意思放在眼里不是吗?
想来王妃把自个儿那日在荷花池畔说过的话都告诉爷儿了,她原是不想把这
种小事拿来烦他,所以才告诉王妃的,如今他这般生气,必是气她不拿他当主子。
「爷儿,灵儿岂敢不把爷儿放在眼里,灵儿只是觉得……觉得爷儿近来公务
繁忙,所以不想拿这种小事儿去烦扰爷儿,再则……爷儿的身子已经大好,我想,
已经不需要灵儿跟在身边伺候了……」
「你觉得、你想!」苏定风咬了咬牙,怒道:「什么时候镇西王府轮到你来
当家作主了?」公务再繁忙,想起府里有一个她,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劳苦;不管
他做什么事,身边有她陪着,读书练剑都特别来劲儿。他何曾不需要她?他一直
需要她,比娘更需要她,但她……她要离开了,他却是最后被告知的一个……
情何以堪……这教他情何以堪?
「爷儿,灵儿没有这种意思……」她胆子再大,也不敢以镇西王府的当家自
比,更何况,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卑微,所以她才想离开。
「既然没有这种意思,那我要你留在镇西王府,你可愿意?」大可以拿出王
爷的权威命令她,但苏定风还是把决定权交给她。
「灵儿……灵儿答应过王妃,明天便回去了。」挣扎了半晌,沈灵做出了抉
择。
其实不想走,其实也想留,无奈留来留去,只怕留下更多愁。在自己还有意
志、还有力气离开他的时候,她只能义无反顾、不再回头。
她已经沈溺在这里太久了……太久了……太久了……
既然你都已经决定了,又何必问我,你想走便走!「早知道留不住她,却还
是开口给了自己难堪……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战争,他可说是输得一塌糊涂。
他这个人就和从前唱过的汉广歌儿和紫云寺之约一样,被她全盘否定了。
否定得一点都不剩……
原以为……还有一丝丝希望的……
谁知沙场上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在情场上却是个兵败如山倒的大输家。
「爷儿,镇西王府和靖南王府只有几条街之隔,以后……爷儿的鞋儿穿坏了,
只消差人告诉灵儿一声,灵儿会给您再缝一双,好不好?」这是沈灵唯一能为他
做的了。
「不必了,只是一双鞋儿,府里随便一个人都能做。」两府之间只隔了几条
街,他和她之间,却隔了千山万水。
有情,天涯亦咫尺;无情,咫尺也天涯。
他在乎的岂是几条街、岂是一双鞋儿?
「起来吧,既然你一心想走,就算跪断了这双腿,你还是会想办法离开的。」
苏定风的酒意已经完全醒了,夜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身强体健的他竟知觉到微
微的寒意。
沈灵再也忍不住地哭倒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着。
「起来吧……」苏定风弯身拉起了她。她跪得够久了,他的心也痛得够久了。
他拉着她的手儿,面对着面望着她,那梨花带雨的面容,仍是他心里最深的
眷恋,可他终于还是失败了,她心里眷恋的,仍是那个宝庆哥哥吧?
宝庆哥哥……要怎样才能把那个宝庆哥哥从她心里除去?究竟要怎么样,她
才能够对他稍微在乎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他只要一点点……
「爷儿……」沈灵轻唤一声,他一瞬也不瞬望着她的模样好可怕,像一只发
狠的狼,眼里闪着几抹阴沈的光……
突然,他低下了头,张开嘴,吞没了她微颤的红唇……
粗暴的吻,弄的沈灵不知从何拒绝,待她从震惊与剧痛中回过神来,发现自
己竞已躺上苏定风的大床,而站在床边的他弯下腰,竟又蛮横的索起她的唇儿来。
疼……好疼……他竞像野兽似地咬住她的下唇皮。一个吃痛,沈灵张开了嘴
想说话,未料他的火舌倐地急闯入口腔。
「唔……」
一声微弱的抗议很快被吃进苏定风的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侵占了沈
灵嘴里一切的甜蜜,攻掠她柔软的细舍,交缠、勾引,逼的她不自觉的随他起舞。
「怎么,从未尝过男人的手段?」在她嘴里吸吮了半晌,苏定风终于松开了
红肿诱人的双唇,伸出手在她的唇皮上轻轻抚摸着,斜着嘴嘲弄起她来。
沈灵眨了眨眼,泪水顷刻涌出眼眶,想起自个儿竟躺在床上任着他摆弄的情
景,她简直羞得无地自容,连忙推开他的手便要下床,然他高壮的肉身像堵墙般
档在床前,硬是把她给困在床上。
抬起手,沈灵本想推开他的胸膛,每日为他宽衣着衣,他的胸膛她老早碰过
了,偏这回,心下陡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小手扬在空中大半天,竟是怎么也不
敢去碰。
见她这副模样,苏定风倒是冷笑一声。她不爱碰他,他偏要她碰……
反掌箝住她顿在半空发颤的纤纤皓腕,他不由分说便往自己胸口上按,领着
她搓揉着自己壮健的胸肌。
「爷儿,您别这样……」沈灵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羞窘的往他的铁腕上按
去,直想剥开他的箝制。
「别这样?」苏定风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眼神一沈,哑声说道:
「别这样还能怎样?」能说的能做的、各种法子他都使尽了,仍不能教她有半分
心向着他,既是如此……「倒不如让你瞧瞧我对付女人的手段,也许你尝过那欲
仙欲死的味儿,明儿个就舍不得离了镇西王府也说不定。」
对付女人的手段……沈灵惊慌的张大了眼儿。那是什么意思?
「爷儿……」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瞧他的脸色又阴又沈、忽明忽暗的,沈
灵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怖的表情。
「不懂?」苏定风索性将她两只手腕儿都给攫得紧紧的,一并拉到自己胸膛
上,迫使她的小手磨蹭着自己,佞笑一声,斜着嘴道:「我会让你懂得透彻。」
「爷儿,您别这样……」沈灵羞愧的别开脸,却挣不开他牢牢的掌控,一双
小平被迫在他的男性胸膛上游移。「爷儿……灵儿求您别……啊!」
沈灵惊吓不已,他竞突然松开她的手,却一把扯开她身前的衣襟,吓得她跪
坐在床上,连忙抬手护住自个儿的前胸。
纤纤皓腕掩不住无边春色,衣衫自肩头滑落,只剩一抹粉霞色的抹胸兜在胸
前,她能遮住的也仅是这片淡薄的抹胸。然遮住了抹胸,却藏不住深陷的乳沟,
那幽深的沟影无疑验证了她胸前的丰满。
立在床边的苏定风见得此情此状,霎时顿觉气血逆流,刚猛之气直往顶街,
冲垮了一切神思理智,双手往前一伸,扯落她护胸的小手,一个反手便掀去抹胸,
两峰耸立的雪白登时弹跳而出。
屈辱的感觉兜上沈灵的心头,挣扎着身子便想往后逃窜,未料苏定风猛然身
子一沈,铜铁般的身躯竞往她身上压,压得她动弹不得。
「走开……你走开……走开……」沈灵被他压得大气都要喘不过,口里却仍
不断的高呼着。她不再喊他爷儿,他是野兽、是妖魔鬼怪,他不是那个同她温柔
说笑、同她一块儿读书练剑的爷儿,她不认得他……
听得她竟是这般不耐他、厌恶他,苏定风已是心寒如冰,但他的身体却沸沸
然如煮滚的开水,只能由着蒸气往上冒,一只手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腰部以下
却密密实实地压制住她,大掌老实不客气的捏起一只绵软如白雪的乳房,使劲儿
的揉按起来。
他瞧着她的脸,看见她眼里的泪……
是的,这番,他不仅屈辱了她,也屈辱了自己对她的一片心意……
然欲火焚烧了他的身体,他已经停不下来,回不了岸……
「别抗拒,没有女人不爱我这手段儿。」苏定风强自按捺下心中对她的疼惜,
大掌邪佞的捏拧着两峰高挺的乳丘,弄得绵软的乳房突变了形状。
不去想情、不再求爱,只要一晌贪欢。
沈灵早已停止了挣扎。这个男人杀巨蛇、屠猛虎皆易如反掌,手无缚鸡之力
的她,连半分也撼他不得,她只当自个儿的心死掉了,当身子麻痹了。
不看她幽怨的泪眼,苏定风颤抖的低下头,含住了雪峰上的一朵粉蕾,狠狠
地吸吮起来。
「爷儿……灵儿求您……求您别这样……」当他含住乳尖的那一刻,沈灵的
心口竞窜起一股骚麻的感觉,身子剧烈震动了起来,她被他放肆的举动吓坏了,
也对体内隐隐泛起来的陌生快感给吓坏了。
「你会求我,但将不是求我停下来。」察觉到她的反应,苏定风轻轻移动下
半身,自她身上移开,但是头、手却更加狂妄的侵占着她,持续舔弄、捏弹着她
胸前的乳浪雪峰。
沈灵的挣扎却换来他更加狂猛地进犯,她知觉到自己的乳房收紧了,乳尖凸
起了,难以言语的快感和强烈的羞愧在心头两相激荡,而前者显然有凌驾后者的
能力,在自己的身体与意志彻底沦陷之前,她惊恐的喊出最后的挣扎——「不,
不要!」
但苏定风打定主意要逼疯她似的,大手离开雪峰,转而往下探去,旋而翻开
她的裙摆,大掌一扯,粗鲁的扯下她最私处的屏障,女性茂密的水泽霎时呈现眼
前。
「爷儿……别这样……别看啊……啊——」
沈灵尖叫起来,暴露冰凉空气里的下体却承受着男人最炙热的凝视,她羞愧
的想屈起双腿,但他不让,两双掰开她双膝的大掌牢牢地按得她半分动弹不得。
她直以为这便是最大的折磨,却未料他按住她膝头的大掌开始蠢蠢欲动,一
寸寸地往上爬去,缓缓伸入羊脂般的大腿内侧,恣意的抚刮起来。
「不要……不要……」她哭喊着,双腿因他的抚触而持续颤抖起来,像在抗
拒,也像在要求更多的爱抚,但她无法分辨这两者的差异,羞耻与欢娱的双重感
觉持续夹杀着她。
晶莹剔透的汗珠自毛细孔渗出,香汗从殷红充血的乳尖上滴落,往雪白的乳
峰下滑去,构成一幅绝艳春色,苏定风瞧着猛一喘气,大口一张,舔起了汗滴,
同一时间,大手愈往上钻去,不消片刻便火辣辣地覆盖住女性幽密的水泽地带。
「住手啊!」
女性尖叫声划破寂静的夜色,却驱不走男性狂妄的占有欲,反而挑起苏定风
心中更深沈的欲念,索性放手探进水泽,直往密从里捣去,淫浪邪欲的翻弄起若
不经风的嫩花。
「啊……」
沈灵哭叫着,纤细的小身子僵硬了起来。那羞人的地方……这羞人的一切…
…她已然被推入绝望的深渊,身子与心灵坠入了万劫不复的炼狱里。
见她轻轻摇摆起纤腰,苏定风知道她在反应他了,无论她有多么想逃离他,
她的身子仍然不由自主的给了他热情的反应,即使她哭、她闹、她喊,她赤裸裸
的身体却仍掩不住最原始的反应。
长而有力的手指极尽放浪的在水泽里翻搅、拨弄,摘采着水泽里鲜嫩的春花。
苏定风垂着眼,注视着沈灵脸上变幻莫测的线条,见她一会儿拧着眉头、一会儿
紧眯着双眼,细致的雪肤染上欲望的潮红。好美……他真爱这张脸,他直的爱她
……
但他最后所能得到的……只是她的身体……这是他最后所能得到的了「求您
……放了我……放了灵儿……」
他很想放了她,他从来不想惩罚她,罚在她身上,痛的一直是他……
但是……谁来放了他?谁?谁能将他从这场痛苦的爱恋里解救出来?
苏定风见她的身子在剧烈的挣扎下弯曲、扭摆,如一条灵蛇,他把脸压在她
的颊边,邪肆的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我说过,过了今夜,你要上哪儿都成,
我镇西王府绝不留人。」
留住一个无心于他的躯壳,只是更大的折磨。
他绝不再开口留她,绝不再……
强劲硬挺的长指往前一戳,毫不容情戳进幽窄的女穴里,搅热了女体内的一
池春水。
「啊……」
沈灵皱起眉心,咬住唇,承受他更进一步放肆的进逼,强烈的疼痛逼红了她
的眼眶儿,她因羞愤而流下泪水。
「忍一忍,一会儿你就会爱上这种滋味儿。」
长指淫肆的勾弄起女穴里头湿熟的软肌,带出汩汩黏稠的爱液。
「饶了我……饶了我……」沈灵虚弱的呐喊,感觉到自个儿身下不停流出体
液,纤细如柳的身子剧烈震颤着,被不明所以的东西给操控住了。
合该愤怒,却无力愤怒;合该羞耻,却无耻的感觉到痛快……
生平头一回,沈灵失去了自我掌控的能力,她的脑子管不她的心,她的心管
不住她的身子……她被自己的感官背叛了。
「快乐吧?」苏定风注意到她紧皱的眉心间有着一股欢愉的快意,长指一勾,
愈发撑开她窄热的密径,同时更狂妄的戳挤入另一只指头,两指齐发,愈发淫浪
的把弄着她,恣意妄为。
「疼啊……疼……」沈灵痛苦的挺起腰肢,无意识的贴紧他粗糙的大掌,幽
窄的女穴急遽的开缩紧合,欲拒还迎似地一会儿吸紧他的指头,一会儿又推拒着。
苏定风来回戳弄着幽深的女穴,同时另一只大手也探到她身下,揉弄起女穴
旁充血的辫蕊,疯狂玩弄着全部的她。
「够爽快吧?」苏定风压下身,把脸颊贴在她柔嫩的乳房上,来回蹭着她胸
前凸起的血蕾,喃喃说道:「比起唱歌、读书……你更喜欢这个吧?」
她可以否认诗经汉广歌,也可以否定两人共读一本书的乐趣,更可以否定他
的灵魂,但她热情如火的小身子,却否定不了他带给她的快乐。
虽然有点悲哀,但好歹……他总算给了她不容被否定的东西……
「喔……」
沈灵听不清楚他的话,只觉得痛,好痛,却又不只是痛,窄小的女穴里多了
两只长指的加入,明显太拥挤了点,像千万只蚂蚁齐往身下咬,她款款摆动腰肢
想甩开那蚀人肌骨的骚痒,却逼出汩汩湿濡的春潮,沿着花壁滑到她白嫩的股间。
「瞧你,舒服得说不出话来了,嗯?」他发出一声嗤笑,不只是嘲弄她,更
是嘲弄自己。
看着她焚着欲火的脸颜与红艳瑰丽的躯体,苏定风猛然抽出长指,拉开她已
然瘫软的双腿,扯落自己的裤头,凑上前,将如火的昂扬抵在她的腿间。
老天!那是什么?好烫好硬的粗棍儿。沈灵睁开朦胧的眼,如醉的眼看见自
个儿的腿间竟跪了个一丝不挂的男人。
怎么回事儿?她喘着大气,首度被情欲烈火烧得迷迷糊糊的脑袋瓜子一时间
竟然无法运转,只见到男人咧着嘴,抓起她滑嫩的大腿就往他精壮的腰杆上挂。
脑门里轰然响起一声闷雷,她想起一个模糊遥远的夜,想起一窗月色,想起
月色里纠缠着的赤裸男女……
还来不及往下细想,耳边便响起男性的粗吼——「专心点!现在给你快乐的
是我,你就只能想着我!」
苏定风望着她神思恍惚的脸,她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场欢爱上,不知飘到
哪里去了。
他咬咬牙。无所谓,就算她心里有千个万个宝庆哥哥,但现下压住她的人却
是他镇西王爷。
别开脸不去看她脸上迷蒙的神思,放手复又往她柔嫩的下体处掏弄,那剧烈
收缩的女穴说明了她的身体仍然处在狂狂情欲里,经他这一波愈加肆无忌惮的轻
薄,她整个身子便像风中摇颤的娇花,招展着万种风情。
一股强大的热气灌进沈灵的心门,她的心儿鼓涨涨的,失去了一切思想的能
力。
「嗯……」月夜里纠缠的人影暂时被抛到一边,沈灵闭起水蒙蒙的眼儿,竟
响应了他一声娇迷的呻吟。
苏定风佞笑一声,栖息在女穴入口处的男性拖住一丝丝黏腻的春潮,折磨人
的在洞口处兜起了圈子,偶尔微微探进穴口,却又很快抽出来,往柔软红肿的辨
蕊滑去,放任巨大的坚挺在花瓣上头拖曳,或是在花瓣间的缝里逗弄其中的珠蒂。
「爷儿……啊……啊……」沈灵被他淫浪的灼热弄得神酥骨麻,初逢男女之
事的她全然抵不过他熟练的挑弄,被欲火催熟的红唇再也锁不住满溢的情火,一
声声娇软的呻吟从唇缝里逸了出来。
「急了?」他很满意她没有叫错人,她叫的是「爷儿」。
苏定风吻吻她汗湿的小鼻子,脸上又生起一抹疼惜之情,问道:「想要?」
「嗯……」弄不懂他口中所谓的想要所指为何,沈灵只觉一把热火从腿间处
直往上窜,穿过小腹、心口、脑门,烧得她浑身燥热,无助的扭动起来,颤起一
波又一波纯白乳浪。
他猛然骑上她的私处,掌住她不堪盈握的柳腰,炽熟的男性对准湿淋淋穴口,
像一把刀,无情的刺进柔嫩的女穴。
「啊——」
巨大的男性切开女穴里一层带血的薄膜,一口气直冲到底,欲望的呻吟变成
凄厉的呐喊,椎心的痛楚迫红了沈灵的眼,催落了泪。
「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缓缓抽出带血的男性,到穴口处,又是猛力一个推进,推进到比前一次更深、
更窄的禁地,软嫩紧窒的女穴愈发剧烈的开合收缩,团团包裹住强大的男性,苏
定风发出一声惊天巨吼,双手从她腰部往下滑,改而握住两股粉嫩的臀瓣,用力
将她往自个儿身下按,寻求最深的交合。
「啊……啊啊……」椎心的痛楚缓缓消褪,紧窄的女穴适应了因他加入而胀
起的充实感,沈灵紧闭着双眼,弓起身子主动与他贴近,下体愈发流出更多的亢
奋。
苏定风捕捉到她眉宇间浮动的快感,于是开始激烈的在她身上驰骋起来,强
悍的一次又一次直捣她体内最深处,强力抽戳着她初经人事娇嫩无比的幽穴,再
也停不下来。
「啊啊……啊……」他狂浪的抽撤逼疯了沈灵,她胡乱挥舞着小手,直到攀
上他硬朗的肩头,她紧紧抓着他的肩头,承受着、反应着他强悍无比的侵占,那
从未体验过的快感把她弄得发了癫、成了痴。
「想要更多吗?」苏定风粗喘着气问道,不等她回答,一只大手自粉臀往前
移,移到两人火热的交合处,他一边狂浪的在她体内抽撤,同时用粗糙的长指加
入摆弄她的阵营,搓揉起因他的插入而愈发肿胀的花唇,拧捻着花唇里珍贵的珠
蕊。
「喔……我……」
初叩情海欲关的沈灵禁不起这样狂浪的需索,他无休无止的强力戳刺早巳磨
蹭得她昏昏欲死,现在竟又翻弄起前头敏感的阴花,双重的刺激把她逼到昏死的
边缘,她只能将小手移到他的后颈,细细皓腕紧紧锁在他刚硬的颈项上。
她快要承受不起……承受不起这过多的欢愉……
「乖,跟着我,你会喜欢的。」苏定风松开唇花里的珠蒂,改而轻抚起她淌
着汗珠的潮红脸庞,微微放慢了在她体内抽撤的速度,但是每一记挺身,却是更
加有力不含糊,直击入最敏感的深穴里。
「爷儿……我好象……快死了……」
她一定是快死了,否则身子怎么轻轻飘飘的,她飘飘然地飞过一山又一山,
飞进捆绵绵的云端,在云端里跳起舞来。沈灵喘着气想,这里一定就是仙境了。
但……像她这种福薄命贱的小丫头,可也有资格入仙境吗?
「别说傻话,我不会让你死的。」苏定风俯身吻住她的小嘴,同时身子往下
一沈,最后一次将自己深深埋进她的柔软里。
心贴着心,她的心跳和他的一样剧烈,像一唱一和的歌儿,他从来没有在其
它女人身上得到过这样的感觉。
「好多……星星……」好多星星散落在体内,沈灵瞪大了雾蒙蒙的眼睛,那
星星像烟火似地放也放不完,一波又一波,满满地填满了她。
长久以来,她头一回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再度吻住她的小嘴,苏定风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不是星星,是他的爱,是
他把爱洒落在她柔软的身体里面。
抬眼,今夜窗外,星光灿烂。
醒来……
天未破晓,沈灵便张开了眼。
张开了眼,首先感觉到的,竟是一横在自个儿身前的沈重手臂。
猛一心惊肉跳,彻底从欲望里醒了来,桌上亮着一抹幽微的火光,让她足以
看清睡卧在自己身边的苏定风。她眨眨眼,想起了昨夜不堪回首的种种。
不堪回首……但却历历在目。
沈灵怔了一怔,伸出两手合握住横在胸前的铁臂,使了半天的力却移动不了
铁臂半分。
她吁口气,放弃移开铁臂的举动,心知再努力也是徒然。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脑子里疯狂运转起夜里每一个发生过的画面……她竟和
名满天下的镇西王爷做了……那种事儿。
那种事儿……沈灵的眸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匀净的眉心染上一抹阴霾。
下意识的往房门口望去,门扉分明掩得紧,她却老觉得有人站在外头往这里
头瞧……
是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个小女孩,中年妇女眼里闪着鄙夷的目光,指着房内
的大床,撇着嘴角道:「灵儿,你自己瞧瞧,瞧瞧你心爱的娘背地里干的是什么
勾当!」
什么勾当?沈灵恍惚记起那抹月光,想起娘缠在爹腰上的白嫩嫩腿儿。
不……不只是娘的腿,还有……她打了个寒颤,想起苏定风昨儿个夜里扯着
她的腿见搭上他的腰……
随之而来的,是暗夜里一声又一声的喘叫声……
是谁在叫……是谁……她疯狂的摇着头。别叫,别再叫了……抬手捂住双耳,
却捂不住那呻吟……细如针、尖如刺,扎进漆黑的夜色……
门外的中年妇女低头向小女孩说:「像你娘这种骚浪蹄子,除了青楼,大概
也找不出几个了。」
是大娘在说,是大娘在讥讽娘……还是……
在讥讽她?
沈灵浑身一震,想起昨夜自个儿疯狂的喊叫……她张开口想发出声,却听得
自己的嗓子竟透出些许的沙哑声。
「教自个儿女儿亲眼见着那种没脸的事儿……你娘也算知羞了。」
什么勾当?
骚浪蹄子?
没脸事儿?
鲁翠莲说过的一字一句电重敲击在沈灵的心上。
暗色里,沈灵缓缓侧了头,越过身旁的苏定风,将视线死锁在床边的大梁柱
上,梁柱上隐约闪动着一层发黑的血渍。
那是娘的血吗?
是的……娘死了……她害死了娘……那一夜若她别拔足往外奔,娘就不会死
了,她害死了娘……
怎么如今……不知羞的做着没脸儿事的……竟是自己了。
原来……爷儿昨儿个抱着自己……那种事儿竟叫做没脸事儿?
到头来,自个儿竟成了个没脸儿的女人?
「不……」
沈灵捂住嘴,却遮不住一声悲切的呼喊。
「灵儿……」苏定风被哭声震醒,低下头,抬起她纤弱的下颔,看清她眼里
有的净是凄凉的神色。「怎么了?」
轻轻别阔脸,沈灵避开他的注视。她羞愤,羞愤难当,想起昨儿个自己竟沈
浸在「没脸儿的事」里,还发出那种羞死人的叫声……她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自己竟是这种女人,和男人赤条条地抱在一块儿,身子里外都让他给碰了…
…
可她分明记得,昨夜自个儿的心……竟是欢愉的……竟是欢愉的……
她同他做那没脸的事儿,私心里竟是欢愉的……想起那欢愉……好象她老早
就渴望着他的碰触,她恨那欢愉,她恨……
那没脸的事儿害死了娘,如今……
「作恶梦了?」苏定风低下头,轻啄了她已然转为苍白的唇,细腻辗转的吻
着她。
沈灵温驯的承受着他的吻,眼角却默默地淌着泪。真可悲……她果真是这种
女人,拒绝不了任男人轻薄的、没脸儿的女人……
「不喜欢我这么吻你?」苏定风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水。
她不答腔。
「还是我弄疼了你?」
她仍然沈默。
「你讨厌我?」
她紧抿着双唇。
无言,代表了肯定。苏定风在她长长的沈默里,认定了她不喜欢他的吻,认
定了他弄疼了她,认定了她讨厌他,这一切他老早心知肚明,但如今仍难逃再一
次心伤。
「你要再不说话,我立刻就要了你。」他从她身上翻下,胡乱拉了件衫子遮
住自己再度滚烫疼痛昂扬的男性,背着她坐在床边喘气。
沈灵缩到床角,把手掩着自己的裸胸,望着他起伏不定的背影,心内竟又升
起一种奇异的想念,想紧紧抱住他宽阔的厚背。
可耻……你真可耻……沈灵……你不但没脸儿……你简直该死……
她连忙将视线自他阳刚的肩背移开,胡乱转了转,转到床边的大梁柱后,就
再也移不开来。
慢慢的,她跪起身子,着了魔似地跪爬到梁柱前,轻轻抚着那高雅坚硬的材
质,两手往梁柱上一搭,闷头便要往柱上撞去。
「你干什么?」苏定风老早察觉到她怪异的举动,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打着
寻死的念头,连忙捞住她的腰,将她的两只手从梁柱上给扯了下来。
「放开我……让我死……做了这种没脸的事儿……」沈灵趴在他的胸前哭闹
着。
「什么叫没脸的事儿?」他紧紧抱住她,脸色铁青的道。多少女人巴望着他
垂爱,他可还不屑一顾,对她却是特别的。
「没脸的事儿就是没脸的事儿……」沈灵槌打着他,激动的说:「求爷儿放
了灵儿……灵儿没脸活了……」
她真的没脸活了,他只消这么紧紧抱着她,她的心竟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想就这样偎在他怀里—生—世。
没想到……苏定风当真没想到,原来她不是讨厌他,她对他根本就是深恶痛
绝。
到头来,他能得到的,果然只是她的身子。
「我说过你要走,镇西王府绝不留人。」不论她有多厌恶他,他却万万不能
让她死。苏定风苦涩的说:「可你要想在这儿寻死觅活的,我可不会准。」
思及昨夜躺在他身下热情吟哦的女子,跟眼前因着他的触碰就想寻短的女人,
苏定风真是难堪到了极点。
沈灵心口一紧,想起自个儿只不过是个福薄命贱的小丫头,怎配得玷污了堂
皇的镇西王府。她懂他的意思,就算要死,也得另寻他处,何况这儿可是他的睡
房,容不得她玷污……
想通了,当下便不再挣扎,反正自己贱命一条,野沟深山都是死处,没必要
在这儿弄脏了人家……
况且……爷儿昨夜同她这个下贱的丫头……也算是弄脏了爷儿的身……
爷儿可是同千金小姐、金枝玉叶匹配在一块儿的,竟和她……
沈灵连忙挣脱了苏定风的怀抱,环着胸儿紧紧缩到床边,不敢再瞧他一眼。
她的退避三舍彻底寒了苏定风的心,他盯着她裸白瑟缩的小身体,用不带任
何感情的口吻说:「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什么话?」沈灵被他问住了。
「屠虎那日,我在山上听你说过,你的宝庆哥哥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
那颤动的小身体,是如此的惹人怜爱,可她……为何如此厌恶他?
「嗯……」她抬起微颤的羽睫,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
她是说过那样的话,因为宝庆哥要是死了,她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告
慰崔大娘。
「现在我要说一句……」苏定风定定地望着她,沈沈地说道:「要是你胆敢
再任意寻短,我保证让你的宝庆哥哥同样活不了。」
她执意离去,执意退出他的视线范围,除了祭出她最爱的宝庆哥哥,他已经
想不出别的法子。
「爷儿,您别这样,灵儿的事情和宝庆哥哥无关……」沈灵不敢相信苏定风
竟会把宝庆给扯进来。
「有关无关我说了便算。」
「爷儿……」
「好了!」苏定风别开头,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裳,递给她,「穿上衣
服,出去吧。」
沈灵接过衣服,却仍傻愣愣地动也不动。
「怎么……」苏定风斜觑着她裸白的身子,邪肆的道:「你不走,莫非还想
留在这里同我做那没脸的事儿?」好一个没脸的事儿,他尽心取悦的女人竟是这
样看待他的,好象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污烂泥。
沈灵连忙下了床,三两下便将衣物穿妥,低着头、红着脸道:「爷儿,灵儿
告退了。」
苏定风上了床,掀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靠在枕上说道:「身子疼得紧,
你到后头去把兰月姑娘找到我房里来。」
兰月老早是苏定风的房里人,只不过打他心里多了一个人,便不再召兰月侍
寝了。
身子疼得紧?沈灵忙道:「爷儿哪里不舒服?」
「浑身都不舒服!」她愈是待在他面前,他就愈「不舒服」,「不舒服」得
都快要暴毙了。
怎么会这样?刚刚爷儿不是还好好的吗?还是她刚刚在他胸前又槌又打的,
引得他旧伤复发了?沈灵愈想愈不安,急忙说道:「爷儿等等……灵儿给您找大
夫去。」
「我说不用,你给我把兰月姑娘找来便成了!」苏定风疼得脸都绿了。
见他脸色难看得吓人,沈灵坚决的说:「不舒服还是找大夫稳当些,您等等,
灵儿去去就来。」
「站住!」苏定风大吼一声,「我要兰月姑娘,不要大夫!」
沈灵收回脚步,回过头,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坚持。
「我不要大夫,我要……」他要的是她,他要的是她啊!苏定风喘着气说道:
「我要的是女人,懂了吧,我要女人!」
沈灵的脸蓦然涨红了,她掩着嘴儿急忙往后退,不一会儿便转身消失在门边。
原来……爷儿要的是女人……要女人做什么呢?
做什么……
不管爷儿要个女人做什么……
她都觉得很伤心,很伤心。
回到自个儿的房里,拎了昨日老早打包好的东西,沈灵呆坐在床边,傻傻地
发起呆来。
这下子,连死都不成了。沈灵知道苏定风向来言出必行,自己若死了,宝庆
只怕也活不了。
如今……她只得先回靖南王府。
叹口气,下了床,沈灵走到窗边,推开窗,望着窗外依旧黑压压的天色,打
算等天一见光,便转回靖南王府。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她又想起兰月姑娘现
下正在爷儿房里……
「娘,灵儿知道自己不应该,不应该心里老想着爷儿……」她对着灰暗的天
空喃喃地说道。
当此之时,她突然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阵男女调笑之声。
她怔住,心彷佛顿时停止了跳动,大半天过去,她竖起两只耳朵听得兰月姑
娘的声音,听她不停喘叫着「爷儿」。
那声音如此清晰,想来兰月姑娘竟像靠着窗边在说话似的。沈灵犹豫半晌,
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去,竟见兰月坐在苏定风房里的窗边上,一双结实的大手揽在
她的腰上,因此她也不怕摔出窗外,竟往后仰着颈子,格格娇笑不止。
沈灵一时瞧得呆住了,眼神紧锁在兰月腰间的那双大手上,移也移不开。直
到兰月胸前压下一个黑黑的人影,沈灵眼光往下一沈,见到苏定风英俊的侧脸埋
进兰月丰满的胸脯间。她眨了眨眼,再睁开,那双结实的大手已然拨开兰月姑娘
身前的衣衫,捧着两只洁白的丰乳,又捏又搓的还不够,他更弯腰吻上兰月姑娘
裸露的胸部,他……
他竟伸出舌尖在兰月姑娘的乳头上舔逗起来……
见到这里,沈灵猛地揪紧自己的胸口,缩回身子,背靠在窗边的墙上喘气,
喘着、喘着眼里一酸涩,泪便滑了出来。
「爷儿……爷儿……」
兰月的声音再度从隔壁窗间飘了过来,不只是兰月的叫声,这回沈灵更清楚
听见苏定风沈沈的低笑声。
爷儿的笑声里已经完全听不出「浑身不舒服」的迹象,原来兰月姑娘竟比大
夫来得灵……
沈灵反手抹干脸上的泪,轻轻关上窗扇,回到床边,颓然倒下。
原来……他不是非逼着她同他做那没脸的事儿不可,瞧他这厢同兰月姑娘一
块儿更是快活。
可……兰月姑娘怎么肯呢?
同个男人这样……难道不觉得羞吗?
还是……兰月姑娘竟是同她一样,一教爷儿抱上便酥了魂儿?
那么……兰月姑娘岂不同她一样该死,喜欢那种没脸事儿的女人,不都该死?
若不是,娘又为何撇了她?
若不是,大娘为何有那么多难听话?
沈灵心里头乱乱糟糟的,总也理不出头绪。
心,像跌入了无边深海,不停的往下沈、往下沈……
沈入一个黑暗绝望的深渊。
第七章
人人都道镇西王府的爷儿变了一个人似的。
闲逛青楼、醉卧花丛这些事情,爷儿向来是不爱碰的。如今爷儿不但碰了,
更甚者竟将青楼里的姑娘往府里带,三天两头便摆筵设酒、挟妓欢乐。
这日下了公务,苏定风又带着个美艳女子往府里来。
「爷儿……」看门的董海一见镇西王爷进了门,急忙迎了上去,垂头道:
「您还是让姑娘先回去吧……这屋里,王爷和王妃等着爷儿有一会儿了。」
「瞧你毛毛躁躁的,爹娘又不是外人,什么话说不得的?」苏定风说着便撇
下董海,径自带着女子往正厅里去。
唉,爷儿向来是个好爷儿,自己虽然只是个看门的厮,可爷儿向来总拿自个
儿当哥儿们看待,不像最近老对他绷着个脸,冷冷冰冰的。董海望着苏定风的背
影兴叹几声。也不光是对自己,爷儿近来对府里头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儿。
似乎打灵儿姑娘回靖南王府去后,爷儿便难得笑了。
就算手里搂着女人,爷儿脸上的笑容也好象是硬装出来的,看上去虚假得可
怕。可偏那些女人没一个瞧得出爷儿的不对劲儿,光是缠着爷儿要东要西的。那
些个女人,就算长得再美,他董海可也不会动心,何况是英明神武、聪明绝顶的
爷儿?
唉!想不透,这些个莫名其妙的事儿,他董海可是怎么也想不透。
进入正厅,苏定风向高堂请了安,旋即坐在一旁,问道:「爹娘今儿个怎么
有空来?」语罢,他竟捏了捏站在身后的女子的手。
「什么有空没空,我和你娘要再不来,你这个镇西王府只怕要改名儿成为淫
王府了!」先前听见传闻,苏慕天还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等子荒唐事,
没想到传言愈滚愈大,今番又见到儿子竟当真带回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他着实气
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
「爹言重了。常言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况孩儿并未因欢乐而误了公务…
…」
苏定风话还没说尽,苏慕天拍掌怒击桌面,喝道:「你是哪里得意了?堂堂
一个大将军、少王爷同女人厮混就叫得意吗?成何体统!」
「好了,王爷,有话好好讲,发这么大的火气干嘛?风儿是个明理人,不会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是。」靖南王妃连忙压住丈夫的乎,婉言劝道。
苏定风垂下头。娘错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用情用爱换不到
女人的心,何妨用钱用权换几场不伤神的男欢女爱。
「风儿,你心里有什么苦衷,说来给爹娘听听可好?」见儿子死也不肯往站
在自个儿身侧的沈灵脸上望,靖南王妃心里都酸了。
原以为儿子耐不住三日必当往靖南王府要人,未料儿子非但一声不吭,这几
日更是连向他们请安的事情都给搁到一边,终日寻欢问柳去了。
这个傻儿子,对灵儿想必用情至深,深到他自个儿也无法承受,所以才会做
出这些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而灵儿呢,回到靖南王府也个把月了,始终是郁郁寡欢、眉头深锁,镇日低
头缝着绣活儿,话都难得说一句。
「娘,孩儿并无苦衷,孩儿近来快活得很。」他仍然不肯往娘亲的身边望—
望,反正「她」见了他,必定不欢喜。
沈灵轻抬双睫,见苏定风对自个儿始终不屑一顾,连瞧都不肯瞧她一眼,她
连忙收回视线,牢牢盯着自个儿的衣摆,不敢再望他一眼。
「快活?你知不知你一个人快活,旁的人都为你脸红?你个混帐羔子,难不
成存心把爹娘给活活气死才能称心快意?」苏慕天气得脸红脖子粗。
苏定风默不作声,半晌才道:「孩儿并无忤逆爹娘之意,爹娘能长命百岁,
便是孩儿最大的心愿。」
「你成日把一个个妖姬往府里弄,弄得闱府乌烟瘴气,这样爹娘还能长命百
岁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堂堂苏慕天的儿子,怎么会做出这等子事情!
「好了、好了,风儿也不是孩子,同样的事情说一遍他也就懂了。」靖南五
妃叹了一口气,瞧了身边的沈灵一眼。
更何况,灵儿也跟着,总得给自个儿那个傻儿子留点颜面才是。
「风儿,你爹的意思你可明白了?」靖南王妃把目光从沈灵瘦削的脸蛋移到
苏定风固执的面上。
「孩儿明白。」
不明白也不成,要不明白下去,只怕爹要祭出家法伺候,到时候面子里子全
都没了,「她」不晓得要怎么看他!
想到这里,苏定风一股气又往上街。你管「她」怎么看你啊,横竖你是好是
坏、左拥右抱,即便你死在她面前,只怕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想那日,她可是天还没大亮便急忙拎了包袱,连话都不曾同你说一声,就着
灰蒙蒙的天色便转回靖南王府去了。
人家心里压根儿没你这个人,你还管「她」怎么看你来着?
「明白就好,自个儿说的话自个儿记住了。」苏慕天摆出一副「这还差不多」
的脸色。
「是。」爹娘三天两头过府来训,他这个镇西王府简直是「名存实亡」,王
爷当得一点儿也不神气。
难怪「她」仗着有娘撑腰,完全不把他这个镇西王爷当一回儿事,说来就来、
说走便走,更别提人都同他……
唉!又想到哪里去了,说好别在意「她」的……
「既然风儿明白,这个问题就此打住了。」靖南王妃瞧儿子两眼发直,说什
么也不敢瞧沈霞一眼,于是清清喉咙,严肃的说:「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倒不如
来谈谈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儿。」
要紧的事儿!苏定风听得眉头部打起结,手臂上寒毛直竖,只差流下冷汗。
「是啊,这事儿好久没提了。」苏慕天与妻子心有灵犀,立刻知道爱妻所指
何事,利眼一扫,盯住苏定风身后那名绝色艳姬,脸一沈、嘴一抿,喝道:「咱
们谈要紧事儿,中间没必要杵着个没相干的人。」
苏定风身后的女人脸上变了色,一脸委屈的便想往苏定风身上腻去,他连忙
正襟危坐,让歪着身的女人扑了个空,同时立刻出声唤来刘总管,把人给带了下
去。
「好啦,」靖南王妃欢快的拍着掌,说道:「现在这厅上再也没『外人』,
有什么话可以说得痛快了。」
一边的沈灵听着靖南王妃的话,心下难免暗忖,这厅上如今共有四个人,靖
南王爷、王妃,还有……镇西王爷。想着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头竟卜通通的
连跳了好几下。努力平了平心跳,她才想起还有自个儿呢。
人家是一家人,都是尊贵人,自个儿……虽是为奴为婢……再怎么也算得上
是一外人,人家爷儿身边的女人都给遣退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待在这里听人家的
家私。
「王妃,灵儿退到外头候着,王妃有事儿传唤一声,灵儿再进来伺候。」沈
灵低着头,识时务的道。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在这儿听着无妨。」这个节骨眼要
是少了灵儿,可就没意思了。
沈灵闻言,只得乖乖候在一旁。
听闻她低声同娘亲说话的声音,苏定风忍不住悄悄转了转眼珠子,把视线停
在她脸上,又很快移开,像是犯了案的偷儿,生怕当场被人逮个人赃俱获。
然就只这快如闪电的一眼,他竟瞧见她脸上有掩不住的憔悴,原本便瘦弱的
人,现下明显又瘦了一圈,小小的脸蛋儿加上个尖尖下巴……
苏定风突然觉得心里头乱乱糟糟的,有股说不出的酸疼味儿。
「怎么,爹娘在跟前,你还分得出神来想姑娘?」靖南王妃老早瞧见儿子贼
兮兮的模样,故意出言调侃起他来。
「娘,孩儿没有……」苏定风一张俊脸蓦然涨红,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刚刚苏慕天用更难听的话数落他,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会儿净是被说个
正着的窘样。
「好啦,有没有自己心里清楚。」靖南王妃最大的乐趣便是耍弄自个儿的儿
子,谁要他老仗着自己战功彪炳、样貌风流,便不把女人看在眼里,这下可是尝
到苦头了。
「娘……」苏定风竟恼了起来。娘分明把他看透的模样,早知前些日子不该
再她老人家面前坦承自己对灵儿的心意,这下好了,娘肯定拿这件事取笑「怎么,
这样就恼了?」靖南王妃抬手煽煽凉,没事人似地说:「亏你爹老夸你在沙场上
沈稳老练,怎么娘全看不出这回事儿?」
「唉,那是从前,现下咱们的儿子已经变成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没得说了。」
苏慕天摇摇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己过不了,儿子也逃不过。
苏定风僵坐在一旁,铁着脸任爹娘把自己奚落个够。反正打从他奉得圣诏不
用再卖命疆场之后,爹和娘对他便是这等子态度,从前难得由边关回家,备受宠
爱日子早已不再。
尤其是娘,娘心里早把灵儿看得比他这个亲儿子还要来得重。
他并不怨娘,让他不满的是,娘这样一味对灵儿好,结果自然灵儿也一心向
着她,因此才会说什么都要离了镇西王府回靖南王府去。
想来想去……竟是怪娘和他争起灵儿来了。
不……不关娘的事,就算娘不宠她,可也还有个宝庆哥哥,宝庆哥哥的威胁
性可比娘还来得大,怎么说宝庆哥哥可是个男人……
啐!又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根本不要你,被你抱了便要没脸儿寻短,你还在
想什么?真想把她给逼死吗?就算她当真和宝庆哥哥那般这般,也是她的事了,
轮不到你在这里穷紧张、干吃醋。
「好了,闹了半天,正事都忘在一旁了……」靖南主妃瞧见儿子魂不守舍的,
心里也难免流露出一丝母性,于是决定暂时放他一马,说道:「我们现在便来说
说正事。」
「王妃说得是。」苏慕天连忙接口,「事实上这话说来也是老生常谈了……」
果然,爹和娘要说的果然又是那件事,真是……那天他都做到那种地步了,
怎么梁大小姐还不肯死心,哪个脑筋正常的女人能容忍他说的那一句「灵儿姑娘
帮我做了一双新鞋儿,我特别赶着回来试呢」。
试鞋儿那天,灵儿对他真是分外温柔,温柔到让他误以为她也有那么一点喜
欢他了。
结果完全是他在痴人说梦。
「我看风儿像匹脱了缰的野马,这样下去总不成办法,好歹讨房媳妇儿,心
里头有了责任感,镇西王府也有个女主人管,不至于这样乱糟糟的。」苏慕天沈
着声说道。
苏定风僵着身子,默不作声。
又不是他不想娶妻,而是他想娶的女人根本不要他,这样,也能算是他的错
吗?
干怪万怪,还不是要怪……苏定风抬头又瞥了沈灵一眼。算了,她已经够苍
白憔悴了,就别怪她了,要怪就怪自己没用,抓不住她的心。
「风儿不吭声,是同意爹娘的提议了?」靖南王妃没忽略儿子幽怨的眼神。
「孩儿……全凭爹娘作主。」何妨顺水推舟做个乖巧听话的好儿子,反正娶
谁都没差了,横竖只是供在家里让两位老人家见了安心。
「这好、这好!」靖南王妃喜得直拍掌,同时头一偏,问起身边的沈灵,
「灵儿觉得……梁大学士的闺女和万岁爷的亲妹子湘湘公主,哪一个和风儿比较
配?」
沈灵怔了一怔。这种问题怎么问起她来了,这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镇西王爷的亲事如何轮得到她来发言?
「王妃,灵儿人微言轻,不敢干涉爷儿的婚姻大事。」沈灵垂着头,恭恭敬
敬地说。
哼,好一个人微言轻。苏定风在心里冷哼一声。不感兴趣就不感兴趣,何必
说得那么好听。
「没关系,我倒想听听灵儿的意思。」靖南王妃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灵儿觉得……觉得……」沈灵绞扭着衣裙,无措的说:「梁大小姐和湘湘
公主都是才貌兼备的女子……家世又和靖南、镇西王府门当户对,所以,爷儿娶
了任何一位,都可说是美事一椿。」而藏在自个儿枕头下的那支羽箭……该丢了
……
「这样啊……」靖南王妃瞧了瞧沈灵苍白的脸蛋儿,然后望向自个儿的儿子,
见他听了沈灵的话后,竟呆呆地出了神。「风儿的意思呢?梁小姐和湘湘公主,
你中意的是哪一位?」
苏定风僵硬的面皮动了动,狼狈的说:「这件事情爹和娘决定便成。」他中
意的是娘身边的那一位,可人家巴不得他娶了别人,少去烦她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婚姻大事岂可随随便便,总得娶一个你自个儿喜欢的才
是。」靖南王妃道。
「那……娶粱小姐好了,这样也省事些儿。」梁大学上的闺女终年深居江南,
和镇西王府有地缘之便,苏定风一心只想赶紧解决娶亲这件麻烦事儿,于是挑了
个路近事少的对象。
横竖府里只是多「供」了个王妃,和他根本没多大关系,只不过他瞧得出梁
若薇对他当真是—往情深,自己心里头这番想法,当真是挺对不住人家的。
「什么叫省事些?这可是你自个儿的婚姻大事,瞧你一副随便就想打发似的。」
靖南王妃表面不满,暗里却掩着嘴儿偷笑。
「娘,孩儿都答应娶梁小姐过门,您就别再数落孩儿了。」苏定风一肚子苦
水没地方吐,这会儿又被爹娘逼着允了婚事,娘却又唠叨起他来,当下愈想愈恼,
忍不住说道:「娘要是再这么逼孩儿,不怕真把孩儿逼进了和尚庙?」
「瞧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娘不过说了几句,你就威胁着要出家当和尚?!」
苏慕天大掌一拍,马上声援爱妻。
「呃……」靖南王妃瞧儿子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真要再往下逼,恐怕固
执的傻儿子当真会遁空门,于是连忙改口,「好好好,王爷也别生气,风儿只是
累了,咱们就别烦他,倒是回府商议、商议上梁家提亲的事儿要紧。」
「是,咱们回府商议、商议,择个日子到梁家下聘,再琢磨个好日子,定了
风儿的终身大事,咱们俩也可以了一桩心事。」苏慕天抚须颔首道。
「这个好、这个好。」靖南王妃脸上的笑容甜得彷佛掐得出蜜来。
「那咱们这就回府去吧。」苏慕天起身牵起爱妻。
「孩儿恭送爹娘。」苏定风掀袍而起,立在一旁。
靖南王爷与王妃手携着手走到厅门门,王妃忽又回过头来,冷不防竟逮到儿
子偷偷盯着沈灵背影瞧的痴情样,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了。这新嫁
娘要用的霞帔绣帕,还有风儿的红袍得先找个人做……这嫁娶礼服做起来可费事
儿的,得找个手巧心细的人儿好好赶一赶。」
真是……还费事儿做什么礼服,不就是个仪式罢了!一心求简的苏定风脸上
又泛起铁青的颜色。
跟在靖南王妃身侧默不作声的沈灵突然开口道:「王妃,如果您信得过灵儿
的手艺,灵儿愿意替爷儿和新王妃缝制嫁娶的衣裳。」
「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怕你太累了。」靖南王妃心疼的望着沈灵尖瘦的小
脸。
「灵儿不累。能为镇西爷儿和新王妃尽点绵薄之力,灵儿也觉得舆有荣焉。」
总算……在这场天大的喜事里,她还找得着一件自个儿能做的事情。
「娘,不用了,做礼服的事儿,我请刘总管去办就成,不必麻烦……不必麻
烦灵儿姑娘了。」算什么呢?穿著她做的礼服迎亲拜堂,还不如直接要他投河算
了。苏定风涩涩地想,何况她都瘦成那个样子了,再把嫁娶礼服这种伤神的活儿
丢给她做,只怕届时她要瘦成一把骨头了。
靖南王妃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定在沈灵脸上,柔声说道:「灵儿,风儿说得
对,我看这事交给刘总管就好,你别费心了。」这小姑娘身子弱成这样,再花心
力去做那繁复的嫁娶衣裳只怕不妥。
「灵儿……懂了。」沈灵垂下长睫,退在一边不再言语。到头来,竟是为他
缝一件喜服都不可得了……这是自然,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儿,像她这种上不了
台面的三流绣功,怎配得为爷儿和新王妃做礼眼。
「灵儿,你别误会。」见她一副委屈沈默的模样,靖南王妃直想出言安慰,
但沈灵的眉头始终紧紧地锁在一块儿,于是她叹了口气,改变了之前的决定,说
道:「好吧,这嫁娶之服就交给灵儿了。」
「王妃……」沈灵猛然抬眼,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不过灵儿可得答应,别熬夜,慢慢来,这婚事既已定下,就不急于一时,
这礼服什么时候做好,咱们就什么时候办喜事。」靖南王妃给了沈灵一抹鼓励的
微笑。
「灵儿知道。」紧锁的眉心舒开了,沈灵露出近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点着
头允诺了靖南王妃。心下她却在盘算,这事儿还是得早点办好,王爷和王妃期待
这门亲事好久了。
「不行!我不答应。」苏定风铁青着脸沈声反对。她可以不在乎到为他缝制
成亲用的礼服,但是他不愿意让她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累得七荤八素,就算
有娘撑腰也不成。
「你一个男人家懂什么。」靖南王妃一对上儿子的脸,温柔竟转成淡淡的戏
谵,道:「灵儿的绣工可巧的,保管到时候让你和梁小姐两个人体体面面、风风
光光地拜堂成亲。」
她的绣活儿巧,这他老早就知道,哪还用得着娘来提醒,更别提他压根儿不
担心什么体不体面的问题,他在意的是……
「怎么,你要说不出个反对的理由话,那这件事儿就交给灵儿了。」靖南王
妃哪里不知道儿子想的和自个儿想的是同一回事,但是自己若是不逼逼他,沈灵
如何能知道自己那个傻儿子心里所想的呢。
「娘……」怎么说呢,说他管不得什么礼不礼服,只在乎灵儿的身子好不好。
可这种话要从堂堂镇西王爷的口里说出来,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何况他这厢为她
心疼心酸,人家可还不领情呢。
「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靖南王妃叹口气。这儿子要能说的话老早说
了,哪里会拖到现在还让她在这儿干著急。
就这么办,就这么下去,看看这个死硬的儿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第八章
没过几日,沈灵向刘总管打听了苏定风在府的时日,便要过府来为他量身制
衣。
过了府,刘总管却流着汗、搓着手儿,频频向沈灵鞠躬道歉,说道:「灵儿
姑娘,不好意思,爷儿这会儿正在忙呢,可否请灵儿姑娘改天再来?」
「没关系,爷儿公事要紧,灵儿等等无妨。靖南王爷和王妃那儿我已经禀告
过了,在这儿等会儿没有关系。」沈灵忙道。
「这……爷儿一时半刻只怕忙不完,让灵儿姑娘这么等着,实在说不过去。」
这爷儿也真是,明明和他提过今儿个灵儿姑娘要过来量身,可偏爷儿他……唉,
这事儿教人怎么说呢!
「爷儿近来很忙吗?」沈灵脸上盈满了关切。
「这……还好、还好……」忙是不忙,青楼不去了,窑子不逛了,下了公务
就回府来,外头的人看来,还道爷儿又成了原来的爷儿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
事儿。刘总管叹了一声。
「那……我等等好了。」这两天好不容易把堆积的绣活儿都处理完了,接下
来的时间应该可以好好把爷儿和新王妃的嫁娶服给赶完。沈灵心里都把事情盘算
好了。
「这么着……等爷儿忙完了,我差个人告诉灵儿姑娘一声,灵儿姑娘再来可
好?」想来想去,他觉得这种作法最稳当,否则万一灵儿姑娘瞧见爷儿和……想
起那种事情,刘总管的睑也红了。
沈灵看见刘总管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于是体贴的说:「既是这样,那就麻
烦刘总管,我先回靖南王府里去等您消息。」说完,她正要转身离开,才走了没
几步,却见苏定风从后花园里转出,直往自个儿的方向走了来。她心下一跳,连
忙转开脸,对刘总管道:「刘总管,不必麻烦您了,我瞧见爷儿了。」
刘总管定睛一瞧。那龙行虎步直往这儿来的不正是爷儿?心下正在纳闷,主
子已经走到两人面前。
「爷儿,您忙完事了?」刘总管狐疑的问。
「还没开始忙呢!」一反在爹娘面前乖儿子的形象,苏定风邪邪地挑起眉,
瞧着沈灵的脸,说道:「呦,这可不是娘最爱的灵见姑娘吗?」
「灵儿给镇西爷儿请安。」沈灵必恭必敬的。
「是啊,爷儿,上午我提醒过您,灵儿姑娘今儿个会过来给爷儿量身。」他
还以为爷儿被藏在屋里头的那个女人给迷昏头,把量身这件事给忘了。
「既要量身,怎么见着我就转头要走?」苏定风撇着嘴角道。
「这……不关灵儿姑娘的事儿,是奴才以为爷儿在忙,所以要灵儿姑娘等会
儿再来。」刘总管忙为沈灵说话。
「我问的是灵儿姑娘,你在一旁回什么嘴?」叽叽喳喳难听死了!苏定风脸
色愈发阴沈。
「灵儿想……爷儿公务繁忙,量身这种事情,等爷儿忙完了再说也不迟。」
沈灵连忙答腔,生恐自己的沈默连累了忠心耿耿的刘总管。
「公务?」苏定风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斜眼觑了刘总管一眼,随后回
到沈灵娇嫩的脸蛋上。「灵儿姑娘知不知道我忙的是哪一椿公务?」
「灵儿不懂。」那些军机秘密、沙场驰勇的大计,哪里是她这种弱女子能懂
的。
「想懂吗?」俊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并添上几许的邪佞。
沈灵还来不及表达意见,苏定风早已大步一踏,再度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她愣了一愣,连忙迈着急促的碎步跟上他。
阿弥陀佛。刘总管看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道。
爷儿的行径愈来愈让人难以理解了,那种事情……说什么也不该让这样灵巧
柔顺的好姑娘看啊!但爷儿决定的事情,哪有他这个奴才置喙的余地。
话说那日在厅上被靖南王爷大声斥退的女子,便是城内醉月楼里的花魁席依
湄。
那日,刘总管将她自厅上带了下去,结果靖南王爷同王妃前脚一走,这个青
楼头号红牌便扭着腰往镇西爷儿身上黏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指控起刘总管
对她又拉又扯,毫不怜香惜玉,说得刘总管一张脸都绿了——「别这样,刘总管
是个老实人,哪懂得怜香惜玉这一套,看在我的面上,别跟他计较。」苏定风也
不管刘总管在面前,大手一揽,极尽轻佻的箝紧席依湄的腰,将女人蛇一般的曲
线紧紧黏在自己身上。
刘总管轻咳一声。还好,爷儿总算不至于为个青楼女子便惩罚他。他拉扯她
的力道是重了点,不过要不是逭样,哪能将她从爷儿的身上给扯下来啊!真是不
知死活的女人,靖南王爷气得快擦刀杀人了、她还在爷身上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
非得他使出非常手段不可。
还告状呢?也不瞧瞧自个儿的身分,旁人瞧着她美,在他刘总管眼里,简直
是个粉比面皮还厚的俗物,想离间他和爷儿之间的情分,还早得很呢!
等爷儿一个令下,非得拿把扫帚把她扫出门才好。刘总管在心中冷哼一声。
「刘总管,派几个人把后头上房整理一下,这几日席姑娘要宿在这里。」
什么?弄了半天,爷儿竟是要把这个女人留在镇西王府?刘总管眼珠子几乎
要瞪凸出来了。
「嘴巴紧一点儿,席姑娘留在这里的事儿别透露了出去。」
爷儿这厢是打定主意瞒住靖南王府,将这个妖姬给藏在府里头?
犯得着吗?这么多女人爱爷儿,何苦藏个青楼女在府里?
再者,爷儿不是答应娶了恋他多年的梁大小姐?
可怎么的,爷儿脸上完全没有准新郎倌的喜色?
「我说刘总管,你是瞧够了没有?敢情我吩咐的事情你没听清楚?是不是要
我再说一次?」
听听,喜事将近的人怎是这么说话的,爷儿根本不是真心想娶梁小姐,想必
是被靖南王爷和王妃给逼急了,才勉为其难顺了两老的心愿。
「刘总管!」
糟,这会儿爷当真是恼了。刘总管连忙找了几个嘴巴紧的便要往后花园边上
去。
「真是糟蹋了那么间清幽的上房!」
刘总管忍不住喃喃,回过头,触见主子严厉的眼色,他缩了缩颈子,连忙领
了下人整理上房去了。
而席依湄宿在镇西王府中,原本心想苏定风必是被自己的美色给迷惑住了,
所以才拨了间上房给她住,为此,她也着着实实想「倾所学」好好伺候一番,毕
竟他人俊体健,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她可是打第一眼就相中了他,所
以才破例肯同他回府。
谁晓得任她千挑百逗,使出浑身解数,爷儿却始终不肯同她……
唉,这府里的环境虽是外头没得比的,不过……还真是寂寞。没个玩笑的对
象,也没人真心待她好,像刘总管见了她,就像见着仇人,打水送饭的仆役们一
个个比哑巴还沈默,真是闷死人了。
这爷儿呢?下了公务才刚在她这里坐—坐,—转眼人也不晓得往哪儿去了。
席依湄哀叹一声,两手撑住艳丽的脸蛋儿,坐在桌边发呆。想自己这么个标
致的大美人,在醉月楼里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是个人,统统都得瞧她的脸色,
现在却像个弃妇一样孤零零待在这个漂亮的牢笼里,动也动不得。
「唉!」想着、想着,噘起来唇的她又是一声哀叹。
「怎么,小美人不开心了?」苏定风推开上房门,三两步便踏上前,往席依
湄身边一坐,大手一伸缠住她的腰,搂着她又亲又吻。
「爷儿,您到哪里去了?依湄等爷儿好久了。」席依湄天生无骨似地,整个
人软绵绵地往苏定风身上挤去。
「有点小事情耽搁了一下。」苏定风点点她的鼻尖,露骨的说:「等会儿我
一定好好疼疼你。来,笑一个。」
爷儿什么时候对她这么热络过了?席依湄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个甜极媚极
的笑容,撒娇道:「爷儿,人家不管,人家要爷儿现在就好好疼依湄。」
真是「此时不疼更待何时」,难得爷儿兴致挺好,她可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让爷儿彻底迷恋上她。
「小美人,你想爷儿怎么疼你嗯?」苏定风放手伸进席依湄胸前的襟子里,
兜着她温熟的乳房漫不经心的玩弄着,同时眼斜斜地往仍然敞开着的门边觑,瞥
见一抹颤巍巍的小身子。
他笑了,收回不专心的视线,大手一扯,索性将席依湄的上半身褪个精光,
邪恣的把弄着丰满妖娆的女体。
「啊,爷儿……」苏定风这番手段,当真调弄得席依湄浑身酥软,香软赤裸
的身子主动斜躺进他的怀里,淫荡地扭动起来。
「还想爷儿怎么疼你呢?」低下头,看着怀里被欲火煎逼着、扭动着的女体,
苏定风的脸上仍然挂着一抹过于冷静的邪笑。
「要……依湄要……要爷儿……」在男人堆里打过千百个滚儿的席依湄,此
时已经完全迷失在苏定风的挑逗里,醉月楼里的花魁失了神。
「小美人儿,爷儿也要你,可门外有人呢!」苏定风俯下脸,将唇贴在席依
湄的耳边,却大声的说:「你这么娇媚的身子要给不相干的人看了去,爷儿可是
会心疼的。」
轻瞥门外一眼,小小的身影摇颤得好似风中的芦花。苏定风没发觉自己的眉
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人?席依湄半睁迷媚的眸子,不明白苏定风在说些什么,忙往门边一瞧。天,
这可怎么得了?一个瘦得好比竹竿的女孩子僵在门边,一双大眼睛迷迷蒙蒙的,
像是含了泪。
「爷儿,她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窥!」席依湄拉起衣裳遮住身子。就
算久待青楼,她也没有光着身子让人瞧的嗜好。
「别紧张,她不是偷窥狂,只是来给我量身的丫头。」苏定风并不往沈灵的
方向望,只是斜着嘴道:「这会儿见了你,我可完全把她给忘在一边了。」
「原来是给爷儿裁衣的下人,叫她等爷儿疼完了依湄再进来。」好不容易进
展到这步田地,爷儿头一次主动脱了她的衣裳,往常就算是她脱得光不溜丢的,
爷儿还能好整以暇、脸不红气不喘的读他的书,这会儿说什么她也不能白白放过
这个机会,爷儿可是头一回对她如此热情。
「疼你是疼不完的,不如等丫头量了身后,咱们再继续?」苏定风脸上闪过
一种「骑虎难下」表情。
「不管……」席依湄任性的偎着他,用充满占有欲的口吻说道:「难道在爷
儿的心中,依湄还比不过一个裁衣的小丫头?」
这席依湄还真说对了……只不过,他怎能承认?苏定风勉强的说:「傻瓜,
谁也比不上你。」
「既然这样,依湄要爷儿现在就疼我。」当惯了醉月楼里的第一人,席依湄
还真当这天下没一个人能逃过她的手掌心。
多少豪门公子为她散尽千金,而眼前这个镇西王爷,她不但要他的钱,更要
他的人。
苏定风顿了一会儿,大手往门外一挥,沈声道:「听见了?把门关上候着,
爷儿疼完了依湄,你再进来量身。」
沈灵僵了僵,竟忘了回答。
「怎么,还不回话?」
苏定风怒眉一扫,对上沈灵迷迷蒙蒙的眸子,心口猛然一紧。他别开脸,强
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绝色艳姬脸上。
「灵儿……灵儿听见了。」沈灵连忙拉上房门,像个守卫似地呆守在门外。
听见了,她什么都听见了……也什么都看见了……
是该丢了……早该把那支羽箭丢了……痴心、妄念、奢求……
早该丢了……
天色转黑了,房里一度呻吟到快要断肠似的浪吟声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在门外站得腿酸眼麻的沈灵眨眨眼,望向漆黑夜空的皎白月亮。
银白的月光,看起来好冷……和她的心一样。
「咿呀」一声,房门打开了,沈灵将视线从天边拉回,转到房门口,见到苏
定风,衣衫凌乱、长长的黑发也凌乱,夜风袭来,她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浓浓的、
属于女人的香味。
「爷儿,可以量身了吗?」她微微一笑,拘谨而守礼的微笑,没有超越一丝
丝的主仆情分,标准的下对上的微笑。
「进来。」苏定风见着她脸上的笑,沈着声道。
沈灵跟着苏定风走进房内。
整间房显得凌乱不堪,桌上的杯壶都打翻了,茶水流了一桌一地,床褥上歪
躺着一个云鬓半斜的媚人女子……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沈灵垂下了眼,不敢再瞧这房里的一人一物。
苏定风走回床边,往床沿上一坐,摊着双手,耸肩问道:「怎么,要把衣服
脱了吗?」
这话是向沈灵问的,可歪斜在枕上的席依湄听了,忍不住伸出涂着艳色蔻丹
的手指头,戳戳苏定风的胸口,笑道:「才刚穿上又忙着脱……爷儿还真忙啊!」
苏定风捉了席依湄的手,握在自己的大掌里搓了搓,吊儿郎当说道:「瞧你,
是不是嫌爷儿没有疼够你啊?」
「呵呵呵……」席依湄绽出一抹魅惑人的浅笑,挣扎着将自个儿的手从他的
大掌里挣脱出来,拥着被子往床里头滚去,离他有一臂之遥,喘着气说:「别再
来了,依湄不行了!」
这镇西爷儿还真是神勇,弄得她几番死去活来,若她不肯开口求饶,只怕爷
儿更要在她身上施展个三五回才成,可她已是半点力气都没啦!
好个镇西爷儿,不要则矣,一旦要起人来竟连命都不要了。
就好象……像在卖力表演似的……
表演……席依湄突然将目光投向呆立在桌边的女子。
掂一掂……那女孩儿身上怕没三两肉,又是个丫头,爷儿的表演……不会是
为这个瘦巴巴的小丫头吧?
虽然……瞧她那神态气质,是不比一般寻常丫头……
一瞬间,席依湄心里头陡升起一股被利用的感觉。
「这回先放了你。」苏定风注意到席依湄过度深究的目光,于是连忙撇下她
的手,大声对沈灵说:「不是要量身吗?你是要量桌子的身还是椅子的身?」
听见他不耐的讥讽,沈灵连忙取了怀内的软尺,往床边走去。
「爷儿,这丫头长得还挺标致的。」躺在床内的席依湄见沈灵走近,便细细
往她脸上瞧去。
苏定风不吭声,只是伸出手让沈灵丈量他的臂长。
「爷儿,这丫头该不会暗恋着爷儿吧?瞧她碰着了爷儿的手,小脸涨得红晕
晕的。」
苏定风一听,抬起僵硬的颈项往沈灵脸上望去,果然见到她脸上有着两朵绯
色的红云,这下不觉痴了,当下切切盯着她,再也移不开视线。
沈灵羞窘地低下头,两只小手不停颤抖。床上的女人明显仗着爷儿的宠爱而
故意调侃她……
别管人家说了什么……也别管爷儿是怎么看待你……只管把事情做好就成。
可是她的双手却失去了力量,再也抬不起来了。
「真有趣,头一回见着这么害羞的小丫头呢。」席依湄披衣而起,有趣的研
究起沈灵的反应。
「爷儿,灵儿改天再来。」收回软尺,难堪的沈灵在泪水还没滑落之前,转
身便夺门而出。
好远。沈灵头一回觉得出府的路途太遥远。
她走得昏昏沈沈,好不容易才转出后花园,便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粗嗄的低吼
——「好大的胆子!谁准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
沈灵回过头,迷迷蒙蒙的眼里映出了个火冒三丈的镇西王爷。
「爷儿,灵儿没这个意思……」她垂下头,踉跆往后退了一步。
「既没这个意思,怎么事情做了一半转身便走?」眯起眼,苏定风研究着她
过于苍白的脸色。
「灵儿是想,既然爷儿在忙……」说着,沈灵听出自个儿喉头竟有几分哽咽,
于是慌忙噤了声,不再往下说。真是个傻子,哭什么呢?自个儿凭什么掉眼泪呵?
「怎么,吃醋了?」苏定风想起刚刚她含羞带怯的红脸,忍不住调侃起她来。
「没有!」沈灵连忙辩解。
她没有吃醋,他是爷儿,但她却是个小丫头,她懂得自个儿的身分。更何况,
这也不是头一回儿了,上回爷儿还不是同兰月姑娘……沈灵揪着心口,要自个儿
别再往下想去。
「没有就好。」苏定风像是被人给踩了一脚,心里又痛又麻,狼狈的吼道:
「没有就乖乖把事情做好再走,免得回头娘知道你白跑一趟,又来数落我。」
「爷儿,灵儿不会在王妃面前乱嚼舌根……」想起屋里那个艳光四射的绝色
女子,沈灵怎么也不愿再往那个房里踏进一步。
「很好,要是醉月楼花魁席依湄宿在镇西王府的事情透露了出去,便唯你是
问!」苏定风恶狠狠地威胁。
他恨……恨不得扯下她那张淡淡然的表情,恨不得逼着她有一分在意他抱了
别的女人。
原以为府里有了个像席依湄这般世故风骚的女人,自己很快便能将沈灵这个
青涩的小女人给忘得一乾二净,谁知……唉……
强掩住百感交集的心情,沈灵匆匆为苏定风量了身,便转回靖南王府。
靖南王妃特别又将秀凤唤到跟前伺候,让沈灵得以将心思放在缝制嫁娶衣裳
这件事情上头,于是她逼着自个儿什么都不去想,一连几日便窝在自个儿的房里,
没日没夜的裁裁剪剪起来。
镇西王爷儿和新王妃礼服的样式与花色,可是沈灵精心思量过的,这会儿镇
西王爷礼服的样板儿打好了,可新王妃的身还没量呢。
「照我看,梁小姐的身段和灵儿差不多,就依你自己的身子做一件吧。」
待沈灵问起替梁大小姐量身这件事,靖南王妃竟给了她这样的回答。
沈灵见过梁若薇几回,她心想,梁小姐人瘦瘦弱弱的,的确和自个儿的身段
差不了多少,但是,再怎么说,新嫁衣总是依着准新娘的身子来做才好……
「别顾忌,就按你的身子做吧。」靖南王妃猜到了沈灵心中的疑虑,便说:
「最近我和王爷为了风儿成亲这件事,可说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没空
暇约梁小姐到家里来量身,不过,我想凭灵儿的巧手做出来的嫁服,梁小姐一定
会满意才是。」
这几日沈灵窝在房里忙,完全不晓得靖南王爷和王妃究竟忙到何种田地,如
今听得这么一说,她才想起镇西王爷成亲这种大事,要办的项目太多了,缝制嫁
娶衣裳只不过是其中一件,于是便不再烦着靖南王妃,凭着自个儿对梁若薇的印
象舆摸索,便把新嫁衣的样板儿也打好了。
接下来沈灵一针一针的缝、一线一线的绣,经过两个多月没日没夜的忙碌,
嫁娶衣裳缝制的工作已经进入最后完工的阶段。
这日,在靖南王府里管门禁的小哥来到沈灵的房门外叫了几声。
沈灵放了手中的绣活儿,出得房门,见管门的小哥神色慌张,连忙问道:
「什么事儿?」
「是门外来了一位妇道人家,哭哭啼啼嚷着要见灵儿姑娘,我怕惊扰了王妃
和王爷,忙找了人给拦着,赶着来通知灵儿姑娘一声。」
「大娘?」沈灵愣了一下。难道是崔大娘来了?可往常崔大娘就算来了,也
总有宾庆哥陪着,况且照崔大娘的个性,万万不会做出这等又哭又闹的事情来才
是。
「灵儿姑娘,你若心下害怕,我找两个人把那个哭哭啼啼的妇道人家打发走
便是。」
「不,小哥,麻烦你带我去看看。」
不管什么事情,可也总得亲自去瞧瞧才能安心。
看门小哥嘴里头哭哭啼啼的妇道人家,原来就是当年为了一罐辣椒酱便狠心
将沈灵打得半死的鲁翠莲。
可这回儿,鲁翠莲所有嚣张的气焰全都没了,一见得沈灵,就跪倒在地上磕
着头叫活菩萨。
大娘,您别这样,快起来,有话好好讲……「沈灵连忙拉起大娘,弯着腰拍
去她膝上的灰尘。
「呜……」向来在沈灵面前趾高气扬的鲁翠莲此时竟然紧紧抱着沈灵,像是
把她当成救命的浮木。
「大娘,您受了什么委屈,说给灵儿听,灵儿力量虽然绵薄,但是如有帮得
上大娘的地方,一定会尽力。」沈灵拉着鲁翠莲到门边一棵大树下的石椅上坐下,
安慰着她。
「唉,这事儿说来惭愧……」鲁翠莲抹抹眼泪,满面羞惭的说:「你爹要我
千万别来麻烦你,可这回儿,大娘实在是走投无路,如果……你不肯帮忙的话,
少进他恐怕就要没命了。」
「少进哥他怎么了?」想起娘亲生前最挂心的也就是哥哥,沈灵紧张了起来。
「唉,这件事说来话长……」鲁翠莲叹着气说:「总知……少进爱往青楼里
头跑的这件事你应该也早有所闻,头先我以为他只是年纪轻不懂事,原以为等他
玩腻了就会收心……可没想到这孩子愈发变奉加厉……前几天偷了家里的房契给
当了不说,昨儿个更带着典当来的银两上到城里头最有名的醉月楼里,几杯黄酒
下肚,便吵着要人家红牌花魁来陪,人家鸨嬷嬷好说歹说花魁不在楼里,想不到
少进这孩子竟奔到厨房里寻了把菜刀,架在捣嬷嬷的颈子上叫嚣要人家花魁席依
湄出来,否则就要了鸨嬷嬷的命。」
席依湄……沈灵皱起漂亮的眉,心里浮现出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是了,镇
西爷儿房里藏的女人和大娘口里说的不正是同一个人吗?
「鸨嬷嬷耐不住少进这般威胁……连忙说席依湄不在楼里,因为两个多月前
镇西王府里的王爷看上了席依湄,便砸下大把银两把人给包进府里头了。」
沈灵长睫微微颤动。席依湄待在镇西王府里的这作事,她老早就知道了,可
这厢再度听见,心头仍是紧紧的。
窝在屋里两个多月来,除了绣活儿,她什么也不去想。
原以为不去想,就能把一切都给忘了,原来……并不能。
复又听见席依湄在镇西王府一待就是两个多月的事情,她的心好象让人给掏
空了似的。
傻子,别再胡思乱想,镇西爷儿喜欢席依湄,镇西爷儿要娶梁小姐……这些
事情哪是她这个小丫头可想可管的,她只要把嫁娶衣裳做好就成了……
现在该关心的是少进哥哥的事,哪还有心思想那些没相干的事情。
「结果呢?少进哥该不会真把人家鸨嬷嬷给怎么了吧?」沈灵问。
「唉,我倒情愿少进他真把鸨嬷嬷给怎么了……也不会……」鲁翠莲哀叹了
一声,眼泪又垂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儿?,」沈灵愈发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话说鸨嬷嬷说完之后,少进这孩子竟然手持菜刀就寻到镇西王府,跟着少
进一块儿喝酒寻欢的李二见拦他不过,于是连忙回了家同我和你爹说了这件事,
我和你爹一夜没闭眼,一直等到早上,都没有少进的消息。今天一早,我和你爹
进城打听,才知道昨天晚上少进便教镇西王府的人给送到官府里去了。」
「送官儿了?」沈灵惊叫一声。
「是啊,谁晓得少进会做出这等子胡涂事,什么事惹得惹不得都弄不清楚,
镇西王府是什么地方,怎容得下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上门撒野?」鲁翠莲说着拉住
沈灵的手,道:「我和你爹思来想去,总拿不出个主意,后来才想起镇西王爷可
是靖南王爷的儿子,听说你伺候的不就是镇西王爷的亲娘吗?也许……灵儿在王
妃面前求一求,少进还有一条活路可走。」
沈灵听完鲁翠莲的话,已是一睑凝重。
若要地牺牲自个儿的命去换少进哥的命,她绝对义不容辞,少进哥是沈家唯
一的传人,又是大娘和爹的心头肉,不像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没关系,大娘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少进这回儿着实闹得不象话,你要不愿
意的话,我和你爹再想旁的办法就是了……」
「大娘,您别误会,少进哥是灵儿的哥哥,哥哥有难,做妹妹的岂有袖手旁
观的道理……」可是……要她的命容易,但,要她拿这种事儿去求王妃,她怎么
说得出口啊?
「灵儿,大娘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鲁翠莲哭得一把鼻涕、一
把眼泪,说道:「过去是大娘对不住你……」
「不,大娘,过去的事情别提了……」沈灵掏出绣帕,一边为鲁翠莲擦着眼
泪一边说:「少进哥的事情我会帮着想办法的……您和爹就别太担心了。」
「谢谢你,灵儿。」思及自己过去的种种作为,鲁翠莲真是悔不当初。
「对了,大娘,爹呢?您不是说爹和您一块儿进城的吗?」二年半了吧?她
一年半没有好好瞧过爹呢。
「你爹他……他说他没脸见你,而且也不肯我来这儿麻烦你,他说咱们亏欠
你太多……」当初沈秀才也曾极力反对鲁翠莲将沈灵像货物似地卖给崔大娘,可
她不顾丈夫的劝阻,硬是做出那种无可挽回的错事。千错万错,算起来她的错要
比丈夫多得多,但灵儿却不把那些个前尘旧事放在心里似的……「你爹他……这
会儿怕还待在官府外头等消息……」
「大娘,这么着,您同爹先回去,少进哥的事情让我来想想办法,一有消息
我会想办法告诉您们的。」
「唉……就算回去,我和你爹也没地方住了,咱们那个家教少进给偷偷卖了
之后,我和你爹只能宿在一间破烂客栈里,现在往城里这么一奔波打听,身上剩
下的一点银两也都用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沈灵忙从怀里掏出这个月靖南王妃给的月例钱,原本这钱是要托
人给崔大娘带去的,可如今,她将钱交到鲁翠莲手上,说道:「大娘,我出府不
易,这些钱您先拿着,找间好一点的客栈同爹安顿好之后,再来同我说一声,我
想办法出去看看他老人家,至于房子的事情,我们再慢慢想办法。」爹和大娘年
事不小,让两老这么窝在破客栈里,她着实放不下心。
「灵儿,你当真不怪大娘?」鲁翠莲捧着鼓涨涨的钱袋,羞惭的低下头。
「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样帮少进哥渡了这个难关才是啊。
第九章
送走了鲁翠莲,沈灵往大厅走去,远远的,便听见厅上传来阵阵欢笑声。约
莫王爷又说了什么好听好玩的,逗得王妃乐不可支。
瞧这番景象,想必昨儿个少进哥大闹镇西王府的事情没有传开。
在厅外踟蹰了好一会儿,沈灵犹豫着该不该向靖南王妃提起兄长的事。她心
想,若提了,不等于泄漏了镇西爷儿在府里藏了个女人的事情?
「很好,要是醉月楼花魁席依湄宿在镇西王府的事情透露了出去,便唯你是
问!」
想起那日苏定风恶狠狠的那句话,沈灵打了个寒颤。不行,不能告诉王妃和
王爷,否则镇西爷儿铁定又要认为是她老在王妃跟前说些小话、歪话,净造他的
谣、生他的事。
「灵儿,愣在外头做什么?」厅上的靖南王妃笑着、笑着抬起头,瞥见沈灵
的身影,连忙唤道。
听得靖南王妃的叫唤声,沈灵连忙快步走进大厅,低着头向王爷、王妃问了
安。
「怎么,瞧你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靖南王妃问道。
沈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挣扎了半天方才垂着头道:「王妃,灵儿将镇西
爷儿迎亲的礼服给做好了,心想……等会儿送到镇西王府请爷儿试一试,看看如
有不妥贴之处,灵儿改一改便成。」她思来想去,现在唯一能救少进哥的,只有
镇西爷儿了。
「瞧你,这个把月来赶着给风儿缝制衣裳,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儿,真是斗苦
你了。」这孩子不论怎么劝,老说自个儿不累,听秀凤说,她有时候忙得连饭都
没出来吃,唉,想来就让人心疼。
「王妃,灵儿不辛苦,这是灵儿应该做的。」亏得有件必要的活儿让她得以
夜以继日的忙,否则只怕自个儿成日免不了要胡思乱想。
「好吧,那你就把衣服送去给风儿试试吧。」唉,风儿那孩子见灵儿瘦成这
样,心里头不知有多怨她这个做娘的呢。
「是……那灵儿回房取了衣服便过镇西王府去了。」
两个多月没见着苏定风,这番想起他的容貌,沈灵的心头还真有几分说不出
的忐忑。
她这个小小丫头的薄面,够分量救少进哥一命吗?
沈灵心里面,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沈灵在镇西王府外头叩了叩门环,应门而出的不是董海,竟是刘总管。
「董海哥哥呢?」沈灵心下觉得纳闷,管门这件事向来是董海的职责,怎么
今日迎门的竟是刘总管。
「这……」刘总管拍拍掌,低声说道:「不瞒灵儿姑娘,昨儿个有个和灵儿
姑娘同姓沈的少年郎闹到府里,董海才刚把门打开,见那少年手里操着一把菜刀,
正要上前把话给问清楚,未料那人劈头便往董海左臂砍去,董海那小子当场被砍
得血流成河,现下正躺在房里动弹不得呢!」
沈灵闻言惊惧不已。原来少进哥闯下的祸事远比大娘所打听到的还要严重许
多。
「唉,我早说爷儿把个青楼花魁藏在府里迟早会闹出事情来的,这会儿果然
不出我所料,唉,人家都拿着刀子找上门来了,真个是……」
沈灵过府来给苏定风量身那日,便知道府里藏了个席依湄,刘总管知道沈灵
知分寸、有拿捏,不该的绝不会从她口里传到靖南王爷和王妃耳里,因此在她面
前并不避讳,一古脑儿便把事情说给她听。
「那么……爷儿想必很生气?」沈灵不安的问。
「可不是嘛,爷儿可气坏了,灵儿姑娘别瞧董海只是个看门的,和爷儿的情
分可好的,那个姓沈的少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董海……这下子,得罪了
爷儿,只怕性命前途全都没指望了。」刘总管边说边摇着头。
性命前途全都没指望了……听到这里,沈灵当下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唉,灵儿姑娘好久没来,来了又听我这老总管罗罗唆唆的,不好意思……」
刘总管忙道:「听说灵儿姑娘是给爷儿送新衣服来了,可这会儿,爷儿只怕还在
董海房里……」
「如果方便的话……灵儿也想瞧瞧董海哥哥……」毕竟伤人的是自个儿的亲
哥哥,她这个做妹妹的岂能置身事外,况且董海平日待她不错,于情于理,都该
去瞧瞧人家。
「也好,董海这小子老夸灵儿姑娘人美心好,见着了灵儿姑娘,董海的伤定
能好去一大半。」
是吗?沈灵勉强挤出一抹苦笑。要是董海知道砍伤他的人便是她的亲哥哥…
…见着她,还欢喜得起来吗?
刘总管领着沈灵来到董海的睡房。
「爷儿,灵儿姑娘来了。」刘总管向苏定风打了个揖便出去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两个多月没见,镇西爷儿对她的态度愈发不耐了。沈灵心虚的垂下眼,小声
的说:「灵儿听说董海哥哥受了伤……所以过来瞧瞧。」
沈灵走到床边,见董海吐气匀和,睡得极为沈稳,悬在心上的大石头方才往
下落了一点。
「刘总管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你听了?」苏定风冷冷地问。
想当初他屠虎受了伤,她还是奉了娘的命令才肯往他房里去看上一看,这会
儿一听董海负了伤,却二话不说便主动过来瞧……
苏定风愈想愈不是味儿。看见她那张瘦得彷佛只剩下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小
脸,他愈看心里就愈疼,愈疼心内又愈气自己,干嘛要为她心疼,就算他疼死了,
人家可也并不领情。
「嗯。董海哥哥还好吧?」
「他知道有你在这里为他牵肠挂肚的,就算到了阎罗殿也会连滚带爬的爬回
来。」苏定风冷哼一声。
董海哥哥……叫得还真亲热。没想到她有了宝庆哥哥不够,还得再认个董海
哥哥才成。
「爷儿,那个砍伤董海哥哥的人……您打算怎么处置?」刻意忽略他口气里
的冷嘲熟讽,沈灵颤抖的问。
「还能怎么处置,横闯王府,砍伤府里人,除非一死,并无他途。」苏定风
阴狠的说。
听他这么一说,沈灵猛地倒抽了一口气,脸色转眼便刷白了。
苏定风眯起眼,察觉到她不寻常的反应,于是嘲弄道:「这事与你何干?瞧
你紧张成这副模样,难不成那个姓沈的恶贼是你的哥哥?」
这下子,沈灵的脸色更白了,小小的身子也显得摇摇欲坠的。
「爷儿……如果说沈少进的的确确是灵儿的亲哥哥,爷儿可否网开一面,让
官府放了他?」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子,沈灵张开苍白的小嘴,颤着声请求。
换成苏定风给愣住了,没想到自己随口胡绉的几句话,竟当真说中了事实。
那个酒气冲天、手挥菜刀的大胆狂徒,竟当真是她的哥哥?!
这样—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和那凶神恶煞般的狂徒,当真是兄妹?不可能。苏
定风难以置信的摇摇头。
「爷儿……」沈灵双腿一弯,「咚」地跪了下来,说道:「沈少进确实是灵
儿的亲哥哥……求爷儿开恩,原谅少进哥哥一时胡涂,求爷儿放了他,灵儿愿意
替他承受一切责罚。」
「即使我要的是他的命,你也愿意替他?」
「如果爷儿不嫌沈灵命贱,灵儿愿意以命易命,求爷儿给少进哥哥一条生路,
这样,灵儿就算死了,也会感激爷儿大恩大德。」
好一个以命易命,她竟是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全然不管旁边有多少人疼她、
爱她!苏定风愈听愈怒,喝道:「沈少进胆敢上门和我抢女人,我要就这么放过
他,往后我镇西王府的威望何存?」
「不会的,爷儿,外头的人只会当爷儿是大人大量,镇西王府会更加昌荣显
赫下去……」
「好伶俐的小嘴儿,好感人的兄妹之情……」苏定风露出一抹阴阴的笑容,
说道:「这么着,要我放了沈少进也成,只要你肯依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就算是十件百件,只要爷儿一声令下,灵儿一切都听爷儿的。」
沈灵揉揉泪眼,神情激动的说。
「那么……既然沈少进是为了席依湄才惹上镇西王府,只要你这个做妹妹的
可以伺候得比席依湄更好,那么,我不仅可以考虑让官府放了沈少进,还可以把
席依湄送给你那宝贝哥哥,不知灵儿姑娘意下如何?」苏定风眼里跳动着明明灭
灭的邪火,看起来分外阴沈。
伺候……就这么简单?想当日爷儿屠虎受了伤,她不也留在这里伺候了他一
个多月,就这样……爷儿这么简单就肯放下少进哥?沈灵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
运气。
「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所谓的伺候可是包括了……」苏定风望着她因雀跃而
微张的小嘴,佞笑着不再往下说。
「包括了什么?」沈灵亮澄的眼里拢上一层迷雾。
「包括了你口中所谓那种没脸的事儿。」苏定风咧嘴道。
没脸儿的事……沈灵眼前一黑,差点吓得厥过去。
「怎么,不愿意?」苏定风收回佞笑,无所谓的说:「也成,那就准备替你
的哥哥收尸吧!」
「多……多久?」沈灵虚弱的问。
「什么意思?」苏定风剑眉微扬。
沈灵咬着嘴唇,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问道:「灵儿要伺候爷儿多久?」
「谁晓得,也许一天,或许两天……」苏定风撇着嘴角道:「也或许一个月
或一年……总之,哪一天我像玩腻了席依湄一样玩腻了你,你就可以走了。」
好冷……镇西爷儿无情的言语比寒风还要刺骨。沈灵浑身抖颤了起来,跪在
地上的膝竟撑不住细弱的身子,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爷儿这厢……分明把她当成娼妓一般对待。
两个多月没见着爷儿的人,想不到再见面,他竟对她如此残忍,他明知这样
比杀了她还要令人痛苦。
「爷儿什么时候让官府放了少进哥哥?」心冷了,便再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了。
「你什么时候决定好好伺候我,我就什么时候让人放了你的少进哥哥。」
多奇怪,上回他强占了她,她求死,是他拿出宝庆哥哥以为要胁,才缓了她
的死念;而这回,他强求她留在身边,又是沾了另一个少进哥哥的光……
什么时候她才能心甘情愿待在他身旁,而不是出于他的胁迫或强求?
苏定风垂下眼,心知那一天根本遥不可及。从前,他对她万般呵护,她仍一
心想逃;如今,他对她做出这种卑劣的威胁,她更不可能对他倾心。
可他……不出此下策,连她的人都难见上一面了,这两个多月来,他三天两
头便晃到靖南王府,娘总说她窝在房里忙着绣嫁娶衣裳,她对他成亲这件事情表
现得如此熟中,她……的的确确伤了他的心。
「灵儿……现下便伺候爷儿……」沈灵颤抖的说,「求爷儿赶紧放了少进哥
哥。」爹和大娘还在外头苦苦巴望着少进哥,说什么她也不能让两位老人家继续
担心受苦。
「跟我出去,别吵着董海休息。」不忍再看一眼她颤抖过度的小身子,苏定
风转身走了出去。
闻言,沈灵连忙爬了起来,捧起先前搁在一旁的布包,远远跟着苏定风身后,
往屋外头走去,见他果然寻了刘总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不会吧?爷儿,您当真要放过那个无法无天的狂徒?」刘总管张大了嘴。
「叫你去便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儿?」苏定风不耐的说。
回头,他见沈灵怯生生地站在离自己好远的地方,她幽幽惚惚的眼睛里,并
没有他,她望着广大的天空,不知在寻找些什么……
不管寻找什么,总之寻的不是他……
不是他。
大踏步走到她身边,苏定风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镇西王府,爹娘
那边,回头刘总管会过去说一声。」
和娘硬碰硬,他铁定没法子将沈灵抢过来,这下子他只得来个无斩后奏,娘
若知道沈灵成了他的房里人,应该就不至于非得将她给要回去才是。
横竖不管使出什么卑劣的手段儿,他就是不能再容忍沈灵离开他一步。
就算一辈子得不到她的心,就算一辈子只能拥着一个空壳儿……
可也总强过什么都没有……
黑夜降下,镇西王府飘起了饭菜香。
仆人们俐落的在镇西王爷的屋里摆好了饭菜,便悄悄退下了。
沈灵心想,一切和她之前留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爷儿
那张显得异常严肃的脸,不似从前那般欢快,阴阴沈沈得很是有些吓人。
「坐下!」坐在桌边的苏定风沈声命令。
「爷儿,灵儿是个丫头,合该站在一旁伺候。」沈灵说着便上前一步,为苏
定风舀了一碗熟腾腾的汤,放在他的面前。
「我叫你坐下!」苏定风大掌往桌面上重重一击,震得桌上的碗盘嘎嘎作响,
靠近他手边的一碗熟汤顷刻翻倒,滚烫的汤汁沿着桌面滑下,流在他的大腿上。
「爷儿!」沈灵惊呼一声,伸手便要扶起翻倒的汤碗。
「我要你坐下!」她的手还没碰到汤碗,就让苏定风反掌给箝住,硬生生将
她往身旁的椅子上按去,浑然不觉洒流到腿上的热汤有多么烫人,反而咧着嘴嘲
弄的说:「你瘦成这副模样,不多吃一点儿,等会儿怎么有力气伺候我?」
老天,她的腕骨活脱脱要让他给折断了似的。可沈灵咬着牙,怎么也不吭一
声。
不是她不愿意坐在他身边,她多么怀念从前那个老把好吃的往她碗里头夹的
爷儿,可他……完全变了,变得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爷儿了。
她感谢他愿意放了少进哥,但是……却不愿意再和他同桌吃顿饭。
「爷儿放心,就算饿着肚子,灵儿也会好好伺候爷儿的。」一说完,沈灵连
忙咬住抖颤的唇,好象这么做,就能一并忍住眼里的泪水似的。
苏定风定睛往她满是倔强的小脸上瞧了许久,突然松开紧箝在掌中的她的手
腕,大手一拂,将满桌的山珍海味全都给扫到地下,霎时青瓷碎裂之声四起。
沈灵扭转着被握得发疼发麻的手腕,愣愣地瞧着他疯狂的举动。
暴躁、易怒,像个发狂的兽……她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爷儿要是不喜欢见到灵儿,灵儿给您请兰月姑娘去。」不明白,爷儿明明
见着她就一肚子火,为何偏要留下她……
就为了那种没脸儿的事吗?
若是如此,兰月姑娘显然伺候得比她好得多……
转过身,背着他抹抹眼睛,沈灵便要往后头寻兰月去。
「站住!我以为咱们说好了,你留下来伺候我,我就让官府放了你的少进哥
哥,看来这会儿人是放下,你却想来个过河拆桥?」苏定风大声喝住了沈灵。
「灵儿没这个意思,只是……爷儿见了灵儿便要发火,爷儿是何等尊贵之身,
若为灵儿这种贱丫头气坏了身子,灵儿的罪过可大了。」沈灵收住了脚步,回转
过头,卑下的说:「倒不如请了会讨爷儿欢心的兰月姑娘来伺候爷儿,爷儿恐怕
还舒坦些。」
「谁告诉你兰月丫头会讨我欢心的?」这小女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口口声声
说自个儿是个卑贱的丫头,却硬是不肯陪他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现在又把兰月扯
进来,存心想气死他似的。
「没人同灵儿说这些,是灵儿自个儿看见的。」沈灵索性一鼓作气的说。那
日……他同她做了那种没脸儿的事之后,又遣她把兰月姑娘叫进房里,她看见的
……看见兰月姑娘坐在窗台上,看见他像只饥渴的幼兽一样吸吮着兰月姑娘赤裸
的乳房……
痛……两个多月以前的事了,现下想起来,她的心竟仍然隐隐作痛着。
「你干嘛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我堂堂一个镇西王爷有三、两个女人是再正
常不过的事儿了,除了兰月,你不也见过我同席依湄亲热的模样?」
她看见他和席依湄打得火热,不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吗?
是了,她都忘了明艳动人的席姑娘如今还身在王府里呢,总算找出个爷儿瞧
她不顺眼的原因。
「还是……爷儿要我去把席姑娘找来伺候爷儿?」苍白瘦削的容颜上,竟泛
起一股赌气的痕迹。
「你这该死的胡说……留你下来伺候我,你拉拉杂杂净扯上那些没相关的女
人是什么意思?」要不是他老早看透她心里没有他,这会儿恐怕会以为她在吃醋
呢。
吃醋……多么可笑的字眼,她会为他吃醋那才真是有鬼,她要肯为他吃醋,
现下他就不必使出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得到她不可……
既不是吃醋,那她便是千方百计想胡乱找个女人来伺候他,毕竟……他想起
她有多么讨厌他的拥抱,还记得她教他抱了便要寻死……
伸出长臂,他一把抱住僵立在身边的人儿,不顾她的挣扎便把她往自己怀里
拖。
「不要……」沈灵歇斯底里的叫起来。她想起那日席依湄半裸着身子躺在他
怀里的情景……她不要……原以为自个儿为了少进哥什么都可以忍耐,可真事到
临头,她根本受不了爷儿拿她当娼妓一般对待。
「想想你亲爱的哥哥……」说完,苏定风捧着她僵硬的小脸,毫不温柔的占
有了她苍白却柔软的唇。
她真柔软,甜蜜的唇,如丝缎般的柔滑肌肤,轻而易举勾动他心底最深沈的
欲望。
明知拿沈少进以为威胁是再卑鄙不过的手段,可他再也忍受不了,再不抱住
她,他整个身体与灵魂便要枯竭了。
「不要……」苍白的唇儿被辗转的狂吻给弄红了,她虚弱的逸出一声微弱的
抗议。
「不要?」苏定风松开她的唇,伸出手捏起她尖细的下巴,看着她迷情的红
颜,似笑非笑地说:「这么美丽的小嘴儿就算扯起谎来还是甜的。」
「爷儿……求求您,除了这件事情,灵儿什么都愿意做。」好可怕!沈灵被
自个儿的反应给骇着了。她想起那日自个儿不知羞的在他身下忘情的呻吟……
「是吗?那么,我来问问另一张小嘴,听听她是怎么说的?」语罢,苏定风
大掌一拉,扯落了她的衣带,反掌拉下了她的裙,扯下女性的亵裤,大掌邪恣的
伸进她的腿间。
「不要……不要啊……」沈灵拚命夹紧双腿,却反而将他的大掌紧紧夹在自
己的腿间。
她颤抖、羞愧,却仍然不敢把腿儿打开,她怕爷儿又在里头乱摸一通。
「你不打开,我怎么问下头那张水嫩嫩的花唇啊?」苏定风故意淫浪的说,
同时趁她不备,一把捞起她的腰,让她裸白的俏臀整个坐在空荡荡的桌面上头,
两手左右一隔,便将她的大腿儿打得开开的,坐在椅子上的他正好面对着女性私
处。
「喔……不要……求求你……别看啊……」沈灵难堪的伸出小手遮住自个儿
的下体,企图阻绝他黝黑眼神的凝视。
「我不看,我问问它便成。」俊美的脸孔缓缓往下压去,压住她罩着私处的
白嫩手背,伸出湿熟的火舌挑逗着她的小手,直到感觉到她的小手渐渐松软无力,
苏定风巨掌一抬,轻轻拨开那只死守着女性扇贝的小手,火舌往前一钻,便探进
幽黑的女穴入口。
「啊……」沈灵浑身一颤,小小的身子突地弓成一道弯弯的新月形,两只踩
不着地的小脚肌肉绷得死紧。
「你瞧,这张甜美的花唇好湿好滑,我愈是舔它就愈湿呢。」苏定风抬起头,
看见情欲的红晕已经攻陷了她雪白的肌肤,那张如丝般光滑的小脸已是香汗淋漓,
尽管她疯狂的摇着头,也甩不去欲望的枷锁。
「不……爷儿,不要……别这么对灵儿……」他的舌像邪恶的蛇,一再侵入
她女性最敏感的深穴,一次比一次深入,那酥麻的感觉快要逼疯了她,感觉到下
体流出一道道黏稠的液体,她又羞又愧,却又无力掰开他卡在她腿间的黑颅,只
能喘着气无助的央求着。
「下头这张湿淋淋的花唇比起你那张会说话的小嘴,可要诚实多了。」说完,
苏定风大嘴一张,竟疯狂的吮起她隐密的女性地带,火热辗转,毫不留余地,不
放过她一丝一毫,狂妄的吞噬着她一切女性的秘密。
「喔……爷儿……别让灵儿恨您……别……啊……」
「恨吧!你的心愈恨我,你的身子就愈是离不开我。」苏定风的大嘴终于松
开了水嫩嫩的花唇,改而放上一只大手,邪恣狂浪的逗弄着柔软的羞花,搅弄得
她整个身子跟着兴奋的扭动起来。
「别……啊……」
拇指往前探去,摸索到女性敏感的珠蕊,按在上头,又是一阵浪荡的搓揉,
逼得沈灵脑袋昏昏沈沈。
羞耻的感觉逐渐往后退去,愈退愈小,渐渐看不见;滚烫的欲念持续在体内
加温,愈来愈沸腾。沈灵但觉自个儿就像水气不断往上飘去,愈来愈轻,轻盈到
整个人都飞起来了。
她的表情像掺了花蜜的醇酒,有一股醉人的甜,苏定风缓缓站起身来,一只
大手仍然放肆的狎弄着她身下柔嫩的办蕊,同时微微弯身,吻住了她无意识持续
呻吟着的小嘴。
「唔……」沈灵迷媚的星眸半开,恍恍惚惚承受着口里发酵着的甜蜜舆温暖。
好温柔的唇舌,好舒服的触感……她深陷其中,无以自拔了……
「灵儿,你要我吗?」苏定风轻轻把唇移到她的耳边,喃喃低语着。
「啊……」沈灵发出一声急切的低吟,转动粉颊,滑过他低语着的唇,让自
己的小嘴重新贴上他温熟的唇,凭着自己下意识的意念,辗转的吻着他。
苏定风为她甜蜜的主动愣了一下,旋即张开大嘴,将更多不可思议的挑逗和
温熟藉由他灵动的火舌一一传到她口内。
她要他……他知道她是要他的……
解开自己的裤头,拉出勃然的男性,捧住她挺俏的小小臀瓣,苏定风在深深
吻着她的同时,将火热的男性一并塞入她又紧又滑的穴道里。
幽幽暗暗、深不可测的情欲甬道,将男人与女人紧紧连结在一起。
「呜……呜……」她被紧紧吻住的小嘴,逸出断断续续因疼痛而引发的哭泣。
「乖,别哭,爷儿给你揉揉就不疼了,嗯……」苏定风吻去长睫下滑落的泪
水,大手探到肿胀的花瓣前端,轻轻柔柔、或轻或重的揉按着女性敏感的唇花,
一边不停在她耳边喃喃安慰着。
「嗯……」沈灵整个身子绵绵软软地瘫在苏定风的身下,剧痛的感觉被奇异
的充实感给逼退了,她微微扭动起腰肢,渴求着更多的温柔与快慰。
「不疼了吧?」始终僵在她体内不敢妄动的苏定风,见她紧皱的眉心放松了,
细小的柳腰竟摇摇摆摆地勾引起他来,欲火便如脱了缰的野马,疯狂地在柔软的
沃上恣意驰骋、任意妄为。
「啊……啊啊……」意识从体内出走,销魂的感官之乐完全掌控了沈灵无比
纤细的身子。
温柔的强悍,主宰了她的灵肉。
朦胧里,沈灵昏沈沈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彷佛听见有谁在唱歌似的,是一阵低沈悠扬的嗓音,忽远忽
近,时而像在耳边低语,时而又像响在遥不可及的天际。
好熟悉的声音,是她喜欢的那种音色……别……别走啊!感觉到那低扬的歌
声离她愈来愈远,沈灵忍不住着急的挥舞着小手,张着嘴想要他留下,留在身边
唱歌给她听。那样好听的歌声啊,就算听上一生一世也不会烦腻。
可她张了半天的嘴,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拔足
往前奔去,拚着命追啊追的……
拉住了!她狂喜的笑了,她拉住了他的手……她留住他了……
她连忙张开眼,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却看见自个儿拉扯着镇西爷儿的大
手。
「对不起……」她慌慌张张地松开手,放开了他。
「瞧你,流了满脸的汗。」苏定风抬起方才被她紧紧拉住过的大手,轻轻拭
去她脸上的汗珠,爱怜的问,「梦见什么了?这么慌张。」
「没……没什么。」沈灵连忙将自己赤裸的臂膀给收进被子里,对于自个儿
什么时候睡到他床上这件事却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门边那张大桌子上,在那里,爷儿和她……不……那不
该是什么没脸的事儿,她清楚记得,爷儿待她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她都想
哭了。
「怎么哭了?」苏定风撑起自己的身体,俯看着躺在身边的小脸。
「别……别瞧我……」沈灵拉起被子盖住自个儿的脸,细声细气的说:「别
瞧我……灵儿一会儿就没事了。」爷儿的温柔不只留在那张大桌子上,还留在她
的体内,留在她的心上,还有……留在此时此刻爷儿的脸上。
「是不是身子还疼?」苏定风坚定但温存的拉开覆在她脸上的被子,痴痴地
望着地酡红的脸蛋儿,担心的问。
沈灵连忙摇摇头。她身子非但一点儿也不疼,还舒服得紧,关节筋骨全被打
通了似的,浑身充满了活力。
「你好瘦,连这儿都变小了。」大掌探进了被子里,握住她绵软的胸脯。
「爷儿……别这样……」沈灵羞窘的说。
「不喜欢我这样碰你?」苏定风见她两腮带红、薄面含羞,非但不肯放开她,
更以粗糙的拇指抵住她小小的乳尖,淫浪的拨弄着、揉按着。
「别……啊……」沈灵弓起了身子,狂乱的捉紧了枕头,胸前传来阵阵忽轻
忽重的揉抚、拉扯、弹弄,弄得她又熟又噪。
轻轻掀开被子,苏定风缓缓翻上沈灵娇嫩纤细的身子,沈沈地压住她,接着
两只大手分别滑过她的腋窝,探到她滑腻的后背,双手一环,把她的上半身整个
往上抬起,将绵软凸出的乳房压到自己的脸上。
「爷儿……」沈灵微张杏眼,见他整张脸埋在自个儿的胸脯间,她抬手想要
推开他的黑颅。
苏定风含住了一只粉嫩的乳头,放在嘴里玩弄着,并不时伸出灵活的舌尖挑
弄着,逗得乳头变得像硬果子一样凸凸地挺立着。
「喔……爷儿……」沈灵急喘着大气,一双原本想拉开他黑颅的小手,软软
地搭在他的后脑勺,改而将他往自个儿的胸脯上压。
「灵儿,你真美……」苏定风微微偏过头,将自己冒出短胡碴的面颊贴在她
裸白的乳房上,轻轻地来回滑动,逗弄着早巳傲然挺立的乳头。
痒……好痒……短硬的胡碴轻轻刮红了细致的冰肌雪肤,沈灵摇摆起纤纤柳
腰,却摆不开那酥人痒麻的滋味,而另一道酥痒的火苗直往下窜去,火苗晓融了
女穴里的欲潮,黏蜜的香汁从穴口流出。
「你……好滑……」原本将一只大腿儿置在她腿间的苏定风察觉到她溢出到
体外的敏感,开始磨蹭起她敏感的大腿内侧。
「啊……求您……」沈灵紧紧夹住他的大腿,跟上他摩挲的韵律。但是不够
啊……体内的情火愈烧愈旺,她需要他为她平息那把炽烈的火焰。
「嘘……别求我……」苏定风伸出长指,用粗糙的指腹爱抚着她艳如红花的
唇瓣,温存的说:「别求我,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爷儿……喔……」沈灵微微开启朱唇,体内迫切的需要驱使她做出自己从
没想过的事情,张开红粉朱唇,轻轻咬住他逗留在她唇上的长指。
爷儿的味道……竟稍稍解了她体内又饥又渴又熟又燥的感觉。
「老天!灵儿,你真可爱。」她小小粉舌舔动着他的长指的滋味儿,蓦地让
苏定风周身掀起一阵痉挛,他慢慢从她口中滑出微微发颤的长指,激动的拉开她
紧紧缠住他大腿的雪白凝脂,一个沈身,便将自己送入她滑腻的甬道。
「啊……」沈灵张开纤细的臂膀环住他的颈项,完全接受了他强大的占领,
一双白皙柔滑的大腿紧紧地夹住他精壮的腰杆子。
「疼吗?」苏定风咬着牙,控制着自己沈在她体内的力道。她太窄、太紧了,
每一回进入都像第一次占有她似的,他多么担心自己弄伤了她。
「不……不疼了……」她习惯了他进到她体内的感觉,那紧绷满胀的不适感
一闪而逝,持续跟进的是体内强力的收缩,她正用体内嫩芽般的细肉紧紧地包围
住他。
「灵儿……喔……」发出一声兽般的低吼,释放出所有担心的成分,苏定风
猛烈的抽腰摆臀,将一波又波的快感送进她的体内。
强大的力道几乎戳碎了沈灵细瘦的身子,好象被卷入强大涡流的一块细绢子,
转啊转的;她只能感觉那一波波如水流般冲刷自己的快感,那快感晕眩了她、支
配了她、驾驭了她。
在狂暴情欲洪流面前,她只能俯首称臣。
高潮的大浪兜头拍下,水柱四溅,一一射进沈灵体内的最深处,闪亮的水花
在她体内奔腾着、跳跃着。
闭上眼睛,她感觉到体内涌进一波又一波微妙的感觉。
第十章
激情的浪涛过去,苏定风捧着沈灵犹然悸动震颤不已的纤腰,俯视着她汗湿
的脸颜,低哑的问,「舒服吗?」
「嗯……」沈灵诚实的点点头。
「还认为这是没脸的事儿?」他的神情严肃中有几许紧张。
沈灵抬起手勾住他的颈项,把自个儿的脸蛋偎在他厚实的肩上,逃避着他热
烈的凝视,好半天才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没脸的事儿……爷儿如此温存体贴,他……让她觉得好快乐,好象上天
下海游了一趟又一趟。当初……娘让爹抱住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突然想明白了,娘不该是为了这种事情寻短见。
「喜欢我吗?」他抱紧她瘦削的小身子,抚弄着枕在他肩上的黑颅,无比轻
柔的顺着她柔亮的青丝。
总算,她不再在他抱住时便难过的想寻短见,她不再认为他对她做的是没脸
儿的脏事。
她这样温驯柔软贴在怀里的娇模样,再度让苏定风的心疯狂的雷动起来。
喜欢……沈灵眨了眨眼,她喜欢他……喜欢他的人、喜欢他的学识、喜欢他
的英勇、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歌儿……
他一直在她心里,不曾一日或忘。
可是……
「爷儿,刚刚您在唱歌儿吗?」沈灵张大了一双黑水晶似的圆眼,并没有回
答他的问题。之前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歌声……那个被她拉住手的人……
「随口哼哼……吵醒你了?」苏定风难得面露赧色。
昨夜抱着娇软昏睡的她上床之后,他便不曾合眼,怕合了眼,她不知不觉便
要偷偷离了他身边。
整夜看着她熟睡的侧颜,他竟哼唱起两人初相遇时自己接着她唱下的诗经汉
广歌儿。
「没有……」望着他看似深情的眼,沈灵抬起手,缓缓摸了摸他阳刚的脸部
线条,衷心的说:「爷儿的歌声很动听,可以再唱给灵儿听吗?」
「真的?你喜欢?」苏定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那只滑腻
腻的小手正在抚摸着自己的脸庞。
「嗯……」沈灵点点头,小手从他的脸上滑下。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
永矣,不可方思……」苏定风注视着她的眼,沈沈地唱了起来。
美好可爱的沈灵,如果你愿意嫁给我为妻,我会送给你一匹最漂亮强健的马
儿……
「爷儿,您为灵儿射巨蟒、屠猛虎的大恩大德,灵儿将永铭心版,永生不忘。」
还未听完他唱的歌,沈灵早已是泪流满面。
「你终究是承认了,承认了那日的相遇,承认了汉广歌儿,也承认了我?」
苏定风显得分外激动。
沈灵并不言语。不是她不承认他,而是承认了又如何?
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镇西王爷,而她依旧是卑微渺小的小丫头,承不承认,
并不能改变什么。
「爷儿,您成亲的礼服,灵儿给您做好了,等会儿爷儿试一试,不合的地方
灵儿给爷儿改一改。」是了,他很快就要迎娶梁大小姐……门当户对的姻缘,日
后镇西王府的声势必定更惊人。
「不用试了,不合的地方我自己心里清楚。」苏定风绷紧了脸。
唯一不合的地方,是他根本不应该娶梁若薇,唯一让他动心想娶的女人,只
有沈灵一个。
「灵儿,你当日为何不赴紫云寺之约,我在寺外足足等了六日,你为何不肯
来?」苏定风摸摸她的脸,深情的问。
「我从没想过赴约这件事。」就算没被大娘给打昏,她也不会去的。
地上的泥原本就只能仰望天上的云。没赴紫云寺之约,好歹自个儿心里保留
了一年多的幻想,一直到爷儿出现,镇西王府的权势、财势,在在更让她认清了
自个儿的渺小。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苏定风收回了在她粉颊上轻抚的手,垂着头,
狼狈的问。
「灵儿没有资格喜欢爷儿,喜欢爷儿都是权倾一时的名门之后,像梁大小姐、
像湘湘公主,灵儿从没想过这件事儿。」
「可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你,打从在山上一见着你,我的心便掉在你身上,
再也回不来了。」
她知道……心里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对她的情意,所以才忍不住千方百计
想逃开他,这么个位高权重的爷儿要是和她这个小丫头在一块儿,旁人知道了不
知道要怎么说爷儿呢。
「还是,你喜欢的果真是那个宝庆哥哥?」苏定风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切齿
的问。
「很早以前,我便知道自个儿有一天会成为宝庆哥哥的媳妇儿。」原本,为
报崔大娘的恩情,就算和宝庆哥只有兄妹之情,她也愿意嫁给他。
可如今……她不只是心,连身子都给了镇西爷儿,连报崔大娘的恩情都不可
行了。
「我懂了。」苏定风死心了。原以为她承认了一切,便是有情于他,怎知到
头来,掏心掏肺、自作多情的仍然只有他一个。
「爷儿……」
「没关系,你去嫁你的宝庆哥哥,我去娶梁若薇,这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了。」
「爷儿,灵儿祝爷儿一辈子平安顺利、幸福美满。」心里知道,他不会再留
她了。
「早知得不到你的心,我便不该随随便便玷污了你的清白。」原以为强索了
她的身子,她的心早晚也会向着他,可没想到她这个小女人,和他遇着过的女子
都不一样,不论软硬,她就是不肯把心交给他。
「没关系,爷儿待灵儿很好、很温柔。」爷儿是这般的温柔,难怪兰月姑娘
或依湄姑娘都对爷儿死心塌地的。
是的,喜欢爷儿的女人太多了,不差她这一个。
「你给我缝的衣服呢?我想试试看了。」也许该给自己与梁若薇一个机会。
沈灵闻言,连忙穿了衣服下床,取来软布包,摊开新衣,为他穿上。
「你说……若薇会喜欢我这个样子吗?」穿上沈灵亲手缝制的衣裳,苏定风
低声问道。
「会的……爷儿这么英挺神武,梁小姐见了爷儿这番模样,一定满心欢喜。」
沈灵低下头,眨掉眼里的泪。
「那么……你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他望着她,嘎声又问。
「灵儿感激您……一辈子不会忘记您。」就是因为喜欢他,所以不能说出喜
欢他。
他也一样,一辈子不会忘记她,就算她嫁给了宝庆哥哥,就算他娶了梁大学
士的闺女,也不会忘记自己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只有沈灵一个……
只有她一个。
窗外头,一片树叶飘离了枝头。
一叶知秋,江南的秋天,已经来了。
回到靖南王府,沈灵丢了那把珍藏已久的羽箭,也把自己的痴心一并扬弃了。
她向靖南王妃说明了返乡的念头。
「怎么好端端地想回家去……」靖南王妃瞪大了眼。昨儿个刘总管到府里来
报镇西王爷定要留下灵儿在府伺候,她这个做娘的心里还在暗自窃喜,想这个儿
子终于使出非常手段儿了……「是不是风儿那孩子欺侮你了?」还是风儿不济,
没把人给「欺侮」得彻底?她皱起了眉头,仔细研究着沈灵细致的脸部神韵。
「王妃,您别开灵儿玩笑,爷儿怎么会欺侮我这个小丫头呢?」沈灵心虚的
垂下眼,避开靖南王妃玩味的眼神,说道:「灵儿在府里一待就是一年半,家里
爹妈年岁日高,做人子女不能承欢膝下,想来总是遗憾。所以,请王妃恩准灵儿,
让灵儿回家去吧。」
爹和大娘这回儿连个遮风挡雨的家都没了,而少进哥这两日在官府里想必也
吃足了苦头,沈家现在比谁都需要她,何况王妃身边有了比她更为聪明伶俐的秀
凤姊伺候着,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牵肠挂肚的事儿了……
回家去吧,回去帮着爹和大娘重建沈家,也或许帮着少进哥寻个小买卖来做
做;少进哥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胡混瞎闹下去,到时候怕连房媳妇儿都讨不
了。
还有崔大娘,见了她回家,她一定很高兴。多好,回去便可以陪在她老人家
身边做伴儿了,宝庆哥这一年半载下来,也算攒足了老婆本,也许可以比少进哥
提早娶媳妇儿呢。
这么一想,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值得自个儿好好活的东西。
原来……自个儿还是幸福的。
「看来,我这个靖南王妃在你眼里,是一点儿分量也没有了。」看出沈灵脸
上挂着温柔但坚毅的表情,靖南王妃长叹了一声。
「不,王妃,您对灵儿的万般疼爱,灵儿是点滴在心头。」沈灵说着便跪在
靖南王妃面前。
「若我真如你说得这般好,你又为何定要离了靖南王府?」靖南王妃说着眼
眶也湿了。原本一心巴望着灵儿能当自个儿的儿媳妇,谁晓得她那个笨蛋儿子却
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要把灵儿强留在镇西王府,这下可好,不论是靖南王
府还是镇西王府,小姑娘都不待啦!
「王妃,灵儿说了,返家是不得已的决定,爹娘年事已高,需要灵儿在跟前
伺候。」两行清泪,无声自她面庞滑落。
「你的爹娘需要你,可这里也需要你。就拿风儿成亲这件事来说,到时候仰
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没有了她,这场婚事还办得成吗?
「两府里里外外人才济济,灵儿只是个不知事的丫头,能效力的地方原本不
多……」沈灵抹了抹眼睛,抬头说道:「爷儿的礼服试过了,至于梁大小姐的嫁
衣灵儿会交给秀凤姊姊,过些天若梁大小姐来了,发现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王
妃随时可以派人通知灵儿一声,灵儿马上回来给梁大小姐改改,可好?」
「一点儿也不好!」靖南王妃噘着嘴,像个赌气的孩子。
沈灵僵直了身子,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起来,回家的事情咱们再慢慢商量。」要就这么放人回去,那个做儿
子的难保不同她这个娘翻脸。
「不,王妃要不肯答应,灵儿就不起来。」撇开那些为爹为娘的堂皇理由不
说,这府里,她是半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可以替爷儿缝制嫁娶衣裳,可要她眼睁
睁见他娶了梁大小姐进门,她会受不了的。
回乡奉养高堂是个好理由,却不是非走不可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自个儿身上,不离开这里,她的心便一日得不着自由,便
一日不能不思量着爷儿。
可就算离开了、见不着了,便能不思不想吗?
沈灵没有把握,只知道再留下来,自个儿一定会伤心欲绝。
沈灵回乡,虽不若男子高中科举般的衣锦还乡,倒也称得上是风风光光。
虽然这些日子的月例钱全数给了崔大娘,原本手头上没有半分积蓄的沈灵还
是带回了足够给沈秀才和鲁翠莲买一处住所安身的银两,这是靖南王爷和王妃临
别时坚持要给她的。
「傻孩子,你要不肯收,就是当真没把我这个王妃看在眼里。」靖南王妃说
道。
沈灵泪涟涟地接过银两,盈盈拜倒在靖南王爷与王妃面前,如别自个儿的亲
爹亲娘。
取道回乡,江南小镇秋景瑟瑟,沈灵加快了脚步,回到崔大娘家。她本想先
同崔大娘打听自个儿爹和大娘及少进哥的落脚处,未料悬在心里的家人竟全数聚
在崔大娘的家里,围着一张桌子,正在吃午饭。
爹、大娘、少进哥、崔大娘、宝庆哥……一个也不少。沈灵站在屋外,一时
惊呆了。
「哟,这不是灵儿吗?」还是崔大娘眼力好,丢了碗筷便跑出门外,拉着沈
灵的手,又惊又喜的。
「是啊,崔大娘,灵儿回来了。」心里有千言万语,但话未说声先哽咽,沈
灵抱住了崔大娘,竞嚎啕痛哭了起来。
「傻孩子,你千万别吓崔大娘,什么事说给崔大娘听,你这样一哭,崔大娘
肝肠都要断啦!」崔大娘拍着沈灵颤抖不已的肩背,忍不住也同她一块儿哭了起
来。
「对不起,崔大娘,灵儿见着您太高兴了……」沈灵吸了吸鼻子。
「傻孩子,你上个月给崔大娘送花糕来,咱们不是才手拉手说了好些话儿…
…怎么这会儿哭成个泪人了?」崔大娘扳正沈灵的身子,瞧着她红红的眼眶和鼻
头,担心的问道:「怎么,是不是在王府里受委屈了?」
沈灵摇摇头。
「别管他什么王府不王府,反正咱们没签卖身契,他们要敢仗着权势欺侮人,
咱们就不做了!谁希罕什么王爷主子,咱们本本分分过日子也是稳稳当当的,你
说是不是?」见沈灵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崔大娘气得一把火直往头顶上冒。
「崔大娘,没的事,王爷和王妃待灵儿很好,是灵儿自个儿想崔大娘,所以
才回来的。」
「回来就好。依崔大娘看,王府里是非多,最好你能别回去就别回去。」瞧
沈灵的模样,分明藏了一肚子的不开心。
再说,前两天沈少进还上人家靖南王妃亲儿子的府上头去闹,这会儿就算人
家镇西王爷肯把人放了,也难保沈灵在王府里不会受到为难。
「不回去了,崔大娘,灵儿一辈子跟着您可好?」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用说,
崔大娘便暖暖地温熟了沈灵的心。
「你说真的?没诓崔大娘?」崔大娘瞪大了眼珠子。
「嗯,灵儿再也不走了。」沈灵重新张开双臂,抱住这个一路扶持着她的可
亲长辈。
抬起头,见爹、大娘、少进哥、宝庆哥俱都站在崔大娘身后,前三者脸上挂
着羞惭的表情,而宝庆哥还是一样满面淳朴的笑容。
「爹,大娘,少进哥,宝庆哥,我回来了。」沈灵松开崔大娘,高兴的喊着。
这一生,生她的、养她的、厌恶过她的、宠爱着她的,都在这里了。可怕的
风风雨雨过去了,有血缘的、没血缘的,都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一家人。
脚发寒。厚暖的被褥温热不了沈灵过度瘦削的身子,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
生怕吵醒睡在隔壁房的崔大娘,沈灵索性披衣起身,出了门,往外头走去。
窗外,秋月皎皎,夜风微冷,不过,吹在人脸上倒觉得舒服,好象只要别睡,
身子就不会觉得冷了。
信步踱到隔壁屋前,见门缝里没有一点光,想必爹、大娘和少进哥也都睡了。
回家来已经将近一个月,她先前替爹和大娘把原来的屋子买回来,而少进哥
也因为受到了教训,决定洗心革面,不往青楼里跑了,现在每天跟着宝庆哥上市
集去做生意;至于爹与大娘则是对她客客气气的,好几回大娘甚至拉着她的手,
直言后悔从前对她亲娘太过刻薄,才逼死了她,听得爹也在一旁摇头叹息。
果然,娘并不是教爹抱了才寻短,娘至死都是爱着爹的。
沈灵老早懂了。在爷儿怀里的时候,她老早明白了娘的心情。
如今她还是习惯住在崔家,但是两家人早巳是不分彼此,三餐吃饭都在一块
儿,前些天少进哥还在餐桌上提起市集里有一个卖豆腐的姑娘,好象看上了宝庆
哥,只要一得空,便往宝庆哥的摊子上问束问西的,听得宝庆哥猛向少进哥使眼
色,把大家逗得可乐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宝庆哥当真就要讨个豆腐西施进门儿了。
想到这里,沈灵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安慰。崔大娘就快要有媳妇儿了……垂下
眼,她心里竟又浮现几许淡淡的空虚感。
垂着头、发着呆,她冷不防教一阵马蹄声给吓了一大跳。
马蹄声由远而近,直至崔家院前方才掉头,复又奔向黑漆漆的夜里。
惊魂未定的沈灵拍拍胸口,待那马蹄声远远听不见之后,才敢放胆子往院门
边瞧,这一瞧,心里更慌,那骑马的人不知道丢了一件什么东西在门前,月色映
出一个鼓鼓的布袋子。
揪着心口走到院门口,强烈的好奇心逼退了害怕的感觉,沈灵蹲下身,这才
看清楚布袋子还不是寻常人家用的袋子,瞧这质料,可是上等的绢帛。她蹙起眉
头,缓缓拉开袋口的绳结,露出里头的东西……
定睛一瞧,一股强烈的气血直冲向她的头脸,原本冷得苍白的小脸迅速转红,
红得发紫,红得让她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议的盯着布袋口边露出来的漂亮虎皮毯。
一愣、再愣、三愣,如梦初醒般,她跪爬到布袋边,紧紧把布袋搂在怀里,
扬睫望着遥远的黑夜,清扬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在沁凉如水的夜色里。
低下头,她把粉脸埋进袋口逞儿露出的虎皮毯面上,轻轻地来回摩挲。
眼泪……低低切切地流,一滴、两滴、三滴……全都被温暖的虎皮毯给吸收
了。
布袋上没有署名,可沈灵知道,这是给她的。
他竟然还记得她,离开一个月了,他还没有忘记她?
是爷儿……是他给她送暖来了,也是他……同她告别来了吗?
过不了几日,沈灵同鲁翠莲和崔大娘坐在厅上缝绣活儿,便听得远处传来热
热闹闹锣鼓喧天的声音。
「听这番阵式,想必是哪家王孙公子迎亲去了。」崔大娘放下绣活儿,往门
外望去。可那热闹声离得还远呢,这下子哪里看得见什么。
「是啊,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见是多大的排场。」鲁翠莲也说。
「可也不知那王孙公子往这穷乡僻壤里来,是要娶哪家的姑娘?」崔大娘皱
着眉头,倒是真把这个问题当回事似的。
「怎么可能往咱们镇里来,依我看,想必是东边城里的公子要往西边城里去
迎亲,中途过道咱们这个小镇才是。」鲁翠莲提出了合理的推测。
低着头,未曾歇下手中绣活儿的沈灵听见这推测,一个不小心,扎中了自个
儿的手指头,殷红的血渗入漂亮的布面里,染成一朵艳艳的血花。
「哎呀,灵儿,小心一点!」崔大娘见沈灵刺伤了手指头却傻愣愣地发呆,
连忙将她的手指头含进自己的嘴里。
「崔大娘,谢谢您,灵儿没事了。」沈灵笑吟吟地抽回自个儿的手,忙取了
红绣线,想在血渍上绣上一朵红牡丹。
「不如这样,咱们三人歇一歇,往前头瞧瞧热闹去。」鲁翠莲见沈灵一副精
神不济的样子,于是提出这样的建议。
「不要!」
崔大娘和鲁翠莲两个对望了会儿,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沈灵激动的小脸
上。
「我……对不起……我是说,也没什么好瞧的,是东城的镇西王爷往西城迎
娶梁大学士的闺女儿。」沈灵垂着头,不敢直视两位妇人的眼睛。
「怎么这事儿你倒清楚?」崔大娘张着一双炯目,似要把沈灵给看穿。
「怎么不清楚,想当初少进不知死活惹上的便是这位镇西王爷儿,这位爷儿
不正是灵儿之前伺候的靖南王妃的儿子吗?当初还真是多亏了灵儿,否则少进哪
有今天。」每回提起这件事,鲁翠莲就要夸沈灵一回。
「是啊……镇西爷儿和梁大小姐的婚事,早在两府里沸沸腾腾地传开了,上
上下下哪一个都知道。」沈最忙道,像是急于澄清什么。
「这样啊……」崔大娘见沈灵眉宇间神色有异,可她不愿说的事情,谁也逼
她不得,遂让这件事过去了。
三人仍旧低头绣活儿,专心无话。
绣了半天,崔大娘又抬起头来,狐疑的说:「不对啊……镇西爷儿的迎亲大
队好象没往西城去,反而拐进咱们镇上来了……你们听,那声音好象往咱们家方
向来。」
沈灵和鲁翠莲侧耳一听,果然听见那喧天的锣鼓声、鞭炮声、人声、马声,
热热闹闹地竟往家方向来了。
「怎么回事儿?」鲁翠莲吓得手中的活儿都掉在地上,毕竟沈少进是得罪过
镇西王爷,她心想,这番人家该不会趁着迎亲之便,顺道绕进来教训少进的吧?
「大娘,您别急,镇西爷儿不会对少进哥哥怎么样的。」沈灵放下了活儿,
软言安慰着,可自个儿心里不免也心惊胆战。崔大娘说得没错,那震天价响的热
闹声的确是往这里来了。
「你们待在这里,让崔大娘出去瞧瞧好了。」语毕,崔大娘便转了出去,不
一会儿又脸色惨白的转回来,身后还跟了一堆穿著打扮均是喜气洋洋的姑娘。
「灵、灵儿……这位天仙似的姑娘说要找你来的。」崔大娘指着其中一位穿
著水红绫子袄儿的姑娘说道。
「秀凤姊姊,你怎么来了?」沈灵连忙起身,拉住秀凤的手,惊奇的问。
秀凤笑吟吟地说:「是王妃要我来给灵儿姑娘好好梳妆打扮一番,你瞧,我
可是把所有的行头都带齐了。」
沈灵往秀凤身后一瞧,见十来个丫头排排站,各人手里捧着个大盘子,上头
盛了各式各样的珠翠、锈镯、水粉胭脂,竟还连凤冠霞帔都带来了,还有黄黄澄
澄叠罗汉似的金元宝山。她呆了一呆,问道:「秀凤姊姊,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时间管怎么回事儿了。」秀凤推着沈灵往里边房走去,问道:「你的房
在哪儿?快带我去,赶紧打扮、打扮,别让爷儿等得太心急。」
沈灵来到房里,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秀凤话里的意思,众姑娘便一拥而上,梳
头发的、抹胭脂的、换衣裳的,简直把她弄得晕头转向。
被折腾了大半天,沈灵傻呼呼地站在镜台面前,看见里头的女子彩绣辉煌、
恍若神仙妃子。她……是谁啊?
「好啦!」秀凤将华丽沈重的凤冠往沈灵头顶上轻轻罩下,笑嘻嘻地说:
「爷儿见着你这副模样,肯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接着她将红盖头往凤冠上头
覆去,盖住沈灵绝美的容颜。
几个姑娘便簇拥着沈灵往厅上去。
崔家厅儿虽然小,可也从没显得过如此拥挤。
不只厅上挤,就连门外院落也早已挤满等着看好戏的街坊邻居。
坐在椅子上的崔大娘和鲁翠莲见着高大威武的镇西王爷,差点连魂儿都没了。
两人原本想逃,奈何身边各自杵了两个铜墙铁壁般的人,吓得两人连动都不敢动。
沈灵被簇拥到厅上时,正听见苏定风朗朗然说道:「我已派人到前面学堂请
沈老爷子回家,等沈老爷子一到,咱们就举行拜堂仪式。」
被众人七手八脚打扮得头晕目眩的沈灵听见苏定风的话,当场怔在原地。
怎么回事儿?难不成爷儿真要娶她这个小丫头?爷儿要娶了她,岂不背了和
梁大小姐之前的婚约?再者,她凭什么嫁给位高权重的镇西王爷。
爷儿这样做,会被旁人耻笑的,她不能害了他……
想着、想着,沈灵突地挣脱了身旁人的簇拥,掀了凤冠便往后门外奔去。
一时之间,厅上的迎亲人马俱慌了手脚,谁也没想到准新娘会使上这么一招。
慌乱中,镇西王爷飞奔至外,下一瞬一匹骏马便扬蹄直窜,三两下突破屋外
重重的人群,往后一转,便往屋后追去。
抄着罕有人至的小路,沈灵奔得又快又急。这条小径除了自个儿和宝庆哥知
道,大概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从前上山打柴,要是出发的时间早、天气又好,
两人便会绕着弯走这条小路,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沿路景致特别好。
小路弯啊绕的,最后通到山腰下的紫云寺束侧。
沈灵跑着、跑着,不觉口干舌燥。
她想到山脚下的镇民家里讨口水喝,可……低头瞧瞧自己这一身装束,还有
……抬手摸摸自个儿脸上黏黏腻腻的,想必水粉胭脂都教汗水给弄糊了,这种乱
七八糟的模样,怕不吓死人才怪。
走着、走着,沈灵拖着疲累的脚步走到小路尽头。
紫云寺柬侧门深锁着,沈灵知道沿着墙面往南方走,转过墙角,很快就能找
到紫云寺正殿的大门,想着的同时,脚下也迈了步子往南走。她抬手拭了拭颊边
的汗,好热,该是正午了吧?
秋老虎晒得人发烫发红,再加上刚刚那一阵没命的狂奔,沈灵觉得自己要再
沾不上一滴水,只怕就要虚脱了。
转过墙角,本想加快步子往大门走去,一抬头,却见到苏定风骑在一毛色闪
亮的骏马上头,似是好整以暇等了她良久。
见状,沈灵回头便要逃跑,可才跑了几步,他同大马又挡在她的前方。
沈灵再掉头,迈开小脚没命的跑,可他就像玩弄着小老鼠的灵猫似的,挡住
她却又不立刻捉住她,让她来来回回疲于奔命。
「走开……」沈灵恼了,她又渴又累,没力气陪他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明知躲他不过,遂靠在紫云寺墙上喘着气。
「终于等到你了。」苏定风翻身下马,解下鞍边的水壶,递给她。
当初他在这里连等了她六日,等到心麻、心痛,现在,他终于等到她了。
沈灵接过水壶,仰头便灌将起来。
「头一回见你如此,原以为你是不会发怒的小猫呢。」他收回水壶,就着她
喝过的壶口,也灌了几口甜水。
「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这种戏弄。」沈灵抹抹眼睛,瞧他一副满不在乎的
样子,分明是耍着她玩的。刚刚那场拜堂的把戏,该也是愚弄她的吧?
「是谁戏弄谁?撇下新郎倌一个人逃跑的可是你,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
苏定风的口气也显得十分不悦。
原本娘就是怕她不肯嫁给他,所以才计画「娶」她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在众
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敢把他这个一路威风凛凛的新郎倌给丢下。
「谁要嫁给爷儿来着?」沈灵红着眼、跺着脚喊道:「爷儿要娶的梁大小姐
住在西城,不在这个小镇里,您走错路了!」
「没错,娘给我定的亲事是在这里,娘给我定的新娘子是沈灵,难不成这小
镇里还有另一个沈灵?」说着,苏定风双掌往墙上一撑,将沈灵困在他的胸前。
他那个顽皮的娘,从头到尾都没有上梁家去提亲,整天忙进忙出治这儿、办
那儿的,原来一心想把沈灵讨了来当媳妇儿,这么天大的事儿不告诉他这个新郎
倌,害他镇日苦着个脸,就怕娘提起迎娶梁大小姐的事儿。
今天出发前,他才知道要娶的原来不是那个扭扭捏捏的梁若薇,而是自己朝
思暮想的沈灵。
但娘的计画虽美,百密仍有一疏,谁料得平常柔顺的沈灵竟会拔足便逃,把
所有人都吓傻在原地。
但他镇西王爷可不是教人给吓大的,就算她逃到了天涯海角,他也非追着她、
娶她回府不可。娘为了他都做到这步田地了,自己再不争气点,可要教娘给一辈
子瞧扁了。
「我……我才不嫁给爷儿。」沈灵垂下眼,不敢往他脸上瞧。
「不嫁给我,干嘛穿著这么漂亮的霞帔?这可是缝给我的新娘子穿的。」
这几日他派人在小镇附近打听过,她的宝庆哥哥似乎和市集上卖豆腐的姑娘
挺好,两人根本没有成亲的迹象,他竟是让她这个小姑娘给骗了。
灵儿把衣服脱下来还给爷儿就是了。「谁不知道这是缝给他的新娘子穿的啊?
这嫁服还是她一针一线缝绣出来的。
沈灵也顾不得许多,一个街动便要拆解胸前的襟扣。
苏定风连忙箝住她的手腕。她的身子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就算这四下无人,
教那些树啊、草啊、墙啊见着了,他也要吃醋。
「嫁衣是依你的身子做的,你不穿,谁穿得?」
一句话堵得沈灵哑口无言,她支吾了半天,才说:「不是这样的,是王妃说
府里忙,抽不出时间给梁大小姐量身,所以才比着灵儿的身子做一件……」
「这就是了,娘的意思就是要你嫁给我,还不懂吗?」
深情的黝黑眸子牢牢地锁住了她的,两人这么一对望,便是半天都忘了说话。
「爷儿,您要同灵儿在一块儿,会被旁人笑话的。」回过神,沈灵记起了自
个儿的身分。
「为什么?」苏定风的手臂缓缓下滑,圈住了她的腰。
「因为……爷儿尊贵如天上的云,灵儿却是卑贱如土的女子。」沈灵将小脸
贴在他的胸膛,如泣如诉着。
「谁说我是云,云儿软软绵绵的,像你呢。我才是土,不信,你摸摸……」
苏定风执起她的手,按向自己的胸膛,问道:「是不是又粗又硬,像泥块又像石
头?」
沈灵愣了愣随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是的,真像……爷儿的胸膛坚硬如
石。
「瞧你笑了,是不是答应跟我回去拜堂了?」苏定风反掌叩住她的小手,另
一只缠在她腰上的大手一收,将她小小的身子搂紧在怀里。
听见他的话,沈灵微微放松的身子又僵了起来,像在抗拒他的拥抱一样。
「听我说,我娘当年也是个丫头,可如今府里没一个不敬她、爱她的,就连
爹也对娘唯命是从呢。」察觉到她僵硬的抵抗,苏定风连忙又道。
「爷儿哄我的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镇西王爷从来不打谎子。」
她知道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必然属实,可就算王妃曾是个丫头,却也不能代表
身为丫头的自己也能成为王妃啊!沈灵垂下首。
「你要再不点头,我现在就到紫云寺里出家当和尚去。」苏定风火了,撇了
她便要往紫云寺里走去。
「爷儿,您别这样!」沈灵连忙拉住他,咬着小嘴儿为难的说:「灵儿……
跟您回去便是。」
「这还差不多。」苏定风吁了一口气。还好,她没想到紫云寺是尼姑庵,尼
姑庵里是不收和尚的。
「爷儿……回去之前,灵儿有一个请求。」
「只要你肯答应嫁给我,一切都依你。」
「灵儿有事……想上山去问问娘。」
「这简单。」
苏定风招来骏马,翻上马背之后,腰一弯、手一勾将娇小的沈灵带上马背,
不消片刻便快马加鞭策上山头。
傍着沈灵跪在柳春梅墓前,苏定风的心情与上次来这里时相比,已是大相径
庭。
想那时候,他只能偷偷躲在一旁保护着她,看着她和宝庆哥哥亲亲热热的。
现在,她将要成为他的小妻子了。想到这里,苏定风偷偷地笑了起来。
「亲爱的灵儿的娘啊,您千万别怪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不是刻意要对您
老人家不敬,请您见谅。」苏定风笑完之后,嘴里又喃喃地说。
扶起沈灵,下山的途中,苏定风忍不住贴在她的唇边问道:「灵儿,你到底
问了你娘什么啊?」
问那只鞋儿。当年自个儿在昏迷中,娘扔给她的那只鞋,那鞋果如娘所言,
指引她进了靖南王府,又让她认识了镇西爷儿。娘刚刚同她说,要把那鞋给收回
去了,因为她不会再流浪了,镇西王府便是她永恒的归所。
沈灵轻轻把头抵在他的胸膛上,轻声的说:「没问什么,只想问问娘,喜不
喜欢爷儿。」
「那……你娘怎么说呢?」苏定风急了。
「娘说爷儿一直对她笑,她不得不喜欢您呢!」
这……原来她跪在一旁瞧见了他的表情!苏定风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他干干地问。
「爷儿送给灵儿的虎皮毯很温暖呢。」沈灵笑着顾左右而言他。
「这……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扯那只死老虎干什么?」苏定风没好气的说。
「虎皮毯很温暖,但……爷儿的怀抱更暖。」沈灵说完,憋了半天的气不敢
呼吸,一张小脸都涨红了。
「咳……我会让你天天都睡得暖呼呼的。」听得出来,她是喜欢他的。娘说
得没错,灵儿的眼儿、灵儿的心,都在他的身上,他原本不肯相信,可这会儿…
…苏定风夹腿策马,心像风一样欢快地飞了起来。
「灵儿相信……爷儿会让兰月姑娘和依湄姑娘也暖呼呼的。」沈灵噘着小嘴。
「你别瞎疑心,兰月和席依湄都是我要存心气你的,这厢有了你,再不会有
别人了。」
看来,自己同爹一样,这辈子都教一个女人管得死死的。
但又何妨?
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等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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